第43章
傅二太夫人自始至终趴伏在地没有发现这些举动。
她哀声低泣:“皇上!倭寇横行,傅家受命统领水师。人人都道沿海百余年安宁造就了傅家一家独大,除了傅家没谁能够管得了那边。可他们只看到了我家的兴旺,谁知我家的苦?旁人都说我家人丁单薄,阖府上下也没多少人,不分宗同住在一个宅院里都能住得下。但皇上,您是知道我们的。我们傅家的儿郎,年满十四就要去军中历练。那抵制倭寇的事情岂是好做的?偌大的海洋,莫说是个人了,就算是头大象,掉进去也顶多溅出个水花,之后再也见不到影子。可是我们傅家的儿郎,除去嫡长子外,全都要冲到前头去。”
地面上洇出一片水渍,越来越大。德熙帝双目闭合面露不忍。
傅二太夫人哭得嗓子嘶哑:“傅家每一代至少有七八名男丁,多的时候十二三个。但是能够活到四十岁以上的,不过三四。皇上!大海不比陆上!陆上受了伤,哪怕、哪怕死了,都还能有个身体在,还能找到尸体。可海上是什么都寻不到啊!那年七叔才十五岁,受伤落了海,我夫君捞了五天五夜都没寻到。他才十五岁啊他才十五岁……衣冠冢都是我亲手埋的!三伯当年受了重伤,送回京中短短几日不治身亡,还是先皇后娘娘亲手给他合的眼……我夫君原本行四,后来家中人重新序齿他排第二。皇上!傅家满门忠烈,忠心耿耿,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这江山社稷的事情啊皇上!”
这一句句悲声,既是因了女儿的死亡,也是为了傅家被人弹劾的贪墨案。
她身着一品诰命的外命妇冠服,跪在地上苦苦悲泣,所思所想也不过是家中那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
重新序齿而又越过了老二老三,是因他俩亡故时不足弱冠之年。德熙帝犹记得当年种种,俯身握了二太夫人的手,再次想要拉她起来,面露伤感:“朕都知道,朕都知道。还有你的两个儿子,本该、本该……”话到此处却是哽咽着说不出来了。
听闻爱子,傅二太夫人全身没了力气,没能被拉起来反而无法支撑地再次趴伏地面上,嚎啕大哭。
这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楚,压根不敢提起,一旦触碰到了就是会让她撕心裂肺。
帝王的偏爱是把双刃剑。享受到了旁人没有的恩宠的同时,又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着,生怕做得不够好引人诟病,也唯恐惹了帝王的猜忌。于是能够上战场的四家儿郎全都相继去了。能不能活下去,一凭本事二靠运气。
封淮眼睛湿润着,低声与午思说:“皇上曾下令,四家里,嫡长子身为主将不准上前阵,也不准他们兄弟父子同时上战场。二夫人的小儿子偷偷跑去跟他二哥去历练,却被流矢射伤伤动不了。他让二哥先走,二哥不肯,非要回头去救弟弟。谁知……”一声沉沉叹息。
午思心中大恸。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悲伤的莫过于此。更何况傅家儿郎重情重义,轻易不肯纳妾,亡故的几乎全是嫡子。
可谓是满门忠烈。
她忽然想到了昨晚太子提到傅家“人丁单薄”时眼角闪过的泪光。那时的她不懂,现在却是忽然明白过来。不由悲从中起,更加心痛难当。
再想到苹嫔……
世人都说女子受到了折辱应该自刎以示清白。可午思觉得,只要错不在女子本身,更应该活着,且应该好好活下去给那些置喙的人看看。这本身也需要极大的勇气。
苹嫔服了可以落胎的药,想来是打算忍辱活下去的。毕竟傅家这般的情况下,她念及父母亲人,也舍不得让二老再尝一遍失去子女的痛楚。
可恨那袁卫,为了不让自己的贪念曝光,居然狠心杀了她!
午思怒到面色苍白如纸眸中赤光隐现,牙齿发颤指尖不受控制地抖着。即便知道那人应当已经死了,依然恨不能食其肉啖其血以告慰这位哀伤的老人。
她这般是习过武且手上真正沾过血的人才会露出的模样。只是她愤意冲顶,竟是一时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忽然指尖略疼。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垂眸去看,一颗白色棋子正在脚尖滴溜溜打转。抬眼去看四周,便见太子正从屋中暗影处缓缓起身。
今日他穿着常服,一身玄色松柏暗纹锦衣,只在袖口衣襟缀有四爪龙纹,头戴团龙碧玉冠。明明对他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装束,明明他轻描淡写扫过来的目光透着暖意,午思却是惊疑不定着忍不住退了两步。
进屋后从始至终她都丝毫没有察觉到太子的存在。这人的功夫比她好太多了,实在让练武的她时不时冒出那种对于无法估量的高手的畏惧感。
太子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气定神闲将指尖的两个白棋拢入袖中。又走上前俯身去扶傅二太夫人:“您先起来。地上太凉。若您病了,家里人又该担心了。”
听到提起家人,傅二太夫人虽哭到不能自已浑浑噩噩,却也下意识地顺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
等到起身后,傅二太夫人恍然惊觉是太子殿下亲扶的她,赶忙再去跪:“殿下,臣妇……”
“您不必多礼。”嵇崇涧用力扶住了她,温声道:“您是我的长辈,理应如此。”
他的母亲,是傅家大房的大小姐,是傅二太夫人的亲侄女儿。
傅二太夫人哽咽着连连点头。
嵇崇涧便朝午思望了过来。
午思会意,疾走几步上前扶了傅二太夫人到旁边去坐。因着明贵妃择了殿内右方坐着,而太子刚才是从左侧首座走出,她想了想,打算扶着傅二太夫人去到左边落座。
她本想搀着老人家去往中间的位置。可傅二太夫人怎么也不肯往那边去,非要择了最末的位置落了座。
恰在此时,德熙帝威严的声音淡淡响起:“二太夫人无需担忧。傅家是皇后的娘家,这次的事情朕定然认真对待。太子已经和朕商议过,遣了大理寺左少卿去那边协助查案。小午子随行。”
午思记得太子要遮掩身份一事,听闻皇上提起心里不由跳得快了几分,生怕皇上在明贵妃跟前说起什么。而后她忐忑片刻,敏锐地察觉到皇上没有提及太子同去一事。
太子言出必行,既是说了要亲查,便会过去。
难道说皇上已经知道了太子这次依然要掩饰身份?
心中百转千回着。午思扶了傅二太夫人无法行礼,只能垂眸应声:“是。小的听从陛下安排。”
傅二太夫人却是讶然地张了张口,扭身握住了这小太监的手:“孩子,你就是午思?”
“回二太夫人,正是小的。”
“原来是你!”傅二太夫人惊喜之余,想到女儿不由又是万分的伤感。但她刚刚才在皇上跟前大哭了一回,此刻再流泪怕是会触怒天颜,只能将满腹心事压了下去,拉着小太监的手,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这次多亏了你帮我儿查清了事情真相,不然,我儿的过错可实在是大了。”
后宫妃嫔自戕是重罪。莫说是正常下葬了,便是完整尸骨都不一定能够留存下来。
午思忙道:“夫人言重了。小的不过是依令行事,皇上仁爱殿下宽厚,小的才能跟在方大人身边打打下手。”
当说到“殿下宽厚”几字时,她忍不住觑了太子一眼。果然,他蓦地眉梢眼角荡起一丝无可奈何,又很快隐去。
她垂下眼帘。
小荣子适时捧了黑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温湿的缎帕。午思服侍着傅二太夫人擦脸。
皇上在前,若贸然退出去净面反而不恭。傅二太夫人低着头福了福身,转身对着墙壁方向站了。把脸上泪痕擦干,待到小荣子退下去后,她这个时候已经平静下来,很多事情也细细思量过。
她刚才那般哭诉,一来是为了女儿鸣不平,二来也是为了傅家鸣不平。可是万事有个度。不超过那个度,能够引起皇上的同情。如果超过了,便是逾矩。
看到刚才皇上已经十分悲伤却还不肯说出苹嫔的死亡真相,再看明贵妃听闻她来了就眼巴巴不管不顾冲进屋。思及这事儿是暗中处理的,且听闻凶手是个太监,尸体没有送到太监坟去,转而由大理寺官员送到了死囚埋葬地……看来,女儿的死因是断然不能说的了。
傅二太夫人隐隐有所察觉,知道这事儿与龚家脱不开干系。既是如此,皇上对傅家应当是心中有愧的。
偏傅家现正处于水深火热中,自顾不暇。且苹嫔马上出殡,在傅家彻底洗清嫌疑前无法为女儿求个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