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凤箫

毋庸言说，哪怕只是为了“保命”，我也得百般打点起精神，去学，去记。大约是因为忘记了很多事，我的记性“变得”特别的好，莫说苏家上下那样多的亲戚家属，我只凭着画师给出的画像便记得清清楚楚，就连即将要加入皇室的条条框框，我也能学了就用。

苏家雷厉风行的将原本属于苏凤仪的侍从、婢女全部换新。新来的人们自是不晓得我是个西贝货，将我当做主子伺候，我便也受着了。小月是第三日来到我身边的，她原本是苏家庄园里养着的丫头，年纪不大，待人却很忠厚。她初来时怯怯的，同我待得久了，事事干得妥帖，一张嘴也伶俐起来。

来之前小月自对大家的小姐有一种憧憬，觉得我便该是娴静温柔的那种，可时日一久，她便有些破灭。我这位小姐，除了礼仪学得不错，旁的便有些得过且过的散漫，又有些贪玩，着实不像一个大家闺秀。她一开始还婉转的提醒我，见我并不生气，后头便有些唠叨了。我自然是晓得她是为了我好，可架不住自己心虚呀——这一切都不是我的，是那位真正的“苏凤仪”的。

我得做些什么，提醒自己不是真正的苏小姐、准王妃。这样……那一日真的到来时，便能走得轻松一些。

而那一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待到苏凤仪的妹妹——苏府的二小姐苏凤箫行完笄礼，便会嫁给陆亦衍。

而她，才该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苏凤仪一切的那个人。

今年，苏家二小姐便要及笄，原来已是近五年过去了。

正午之时，阳光热辣辣地扫下来，可我摸着那汉白玉的台阶，依然觉得触手冰凉。

皇帝的御辇正缓缓的离开我的视线，侍从们脚步齐整威仪。可我却晓得，他并不爱坐在那里，每天却不得不坐上好几次。这样想来，难得有一处，我俩是相似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看了一脸惶恐的小月一眼，抚慰的笑了笑，“别担心，太后没有责备我。”

小月松了口气：“那就好。”

我拿手指抚了抚额角，“小妹下半年便及笄了，这事你得时常帮我留心着。我既是长姐，礼数上决不能偏薄。宫里好东西虽多，可入得了她眼里的，却也难寻。”

小月笑了笑，“小姐你放心吧，陛下这些年赏了你那么多好东西，全都好好放着呢。”

我点了点头。

不晓得为什么，我和陆亦衍之间，几乎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是因为心虚，他呢，我揣测着，也是心虚吧。

那一年立储之事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朝里朝外多少双眼睛盯着苏家和六王爷的亲事。苏凤仪也是为此丧了命，偏偏苏家小女儿尚未长成，情势紧急到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只得想出了让我顶替的法子。

如今回想，也只有四字而已。

时也，命也。

“小姐，二小姐她……真的会入宫吗？”小月纠结了良久，终于问我。

我略想了想，伸手拢了拢鬓发，淡声说：“不好吗？在宫里，有姐妹互相扶持，旁人可羡慕不来。况且二小姐待人和气，最善良不过了。”

苏凤箫的美貌与才情，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难得的是，她教养也好，为人和善。我想到自己硬着头皮回到苏府时，所有人看着我的眼神带着疏离，独独是她，上前拉着我的手，亲热的叫了一声“姐姐”。

那声姐姐，我记到今日。

小月怔了怔，又看了看左右，才轻声说：“可我不喜欢二小姐。”

我摇了摇头，示意这话我不想再听。

我暗暗的想，或许下一次，我便该和皇帝聊聊这件事了。

下午歇了午觉，我坐一旁，看宫人们清点库房。这几年皇帝的确是给了我不少好东西，大多数我只看了看，便入册进了库房，也没放在心上。今儿这么一看，倒有些琳琅满目的意思。所谓由奢入俭难，想我当年也不过是乡野女子，这些玩意儿连见都没见过。如今瞧着这一院子的珍宝，竟也觉得有些乏味了。

没多久，魏美人就过来了。

差不多每天这个时候，魏美人都会过来找我说话。她是南方人，小曲唱得好听，声音婉转动人，如同树梢的黄鹂鸟一般。我自然是喜欢她过来的，命人赐了座，同我一道挑礼物。

恰好库房里叮呤咣啷搬出了一株珊瑚树，二尺来高，光华璀璨之至。魏美人瞧得眼睛都直了，低声赞叹说：“陛下对娘娘可真好。这珊瑚树这般好看，娘娘怎么也不拿出来摆着？收在库房里岂不是如同明珠蒙尘？”

我站起来，围着珊瑚树转了两圈，摇头道：“这株好么？我却知道有比这更好的。”

魏美人拿扇子撑着下颌，摇头道：“但凡这天底下有什么好东西，陛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娘娘了。我敢打赌，这珊瑚树定是宫内最好的了。”

我沉默了片刻，笑道：“那你可要输给本宫了。本宫偏偏就晓得，宫里真有一株好看的珊瑚树，四尺多高，上头还坠着南海挖出的夜明珠，晚上放在屋子里，几能照明，连烛火都不用。”

魏美人笑道：“说得这样曼妙，倒让人忍不住想瞧一眼。”

我笑道：“那是陛下的珍藏，只怕咱们都没这个眼福了。”

说起来，那棵珊瑚树，我也只是刚嫁入王府的时候瞧过一眼。

那是在夜晚，我习惯性的带着小月在王府里溜达，就瞧见书房里莹莹有光亮，却不是烛火的亮光，隔着窗棂，只觉得温润清亮。我让小月在远处等着，凑在窗边看了一眼，就瞧见那株近五尺高的珊瑚树，上头盈盈点点，如同星光般闪烁着夜明珠的光亮。

我迄今都记得陆亦衍的表情，他正凝视着手中的画卷，目光温柔得如同要落下泪来。

我晓得他在看苏凤仪的画卷。苏凤仪是才女，尤其精于工笔，他的书房里留存了许多她的遗作。

他看了许久，一动未动。

我自然没有打扰他，悄悄带着小月离开了。

他那样一个人，刚毅冷峻，踩过尸山血海，最终踏上九五至尊之位，大约是再也不会流泪了吧。。

后来也是辗转才晓得，那株珊瑚恰是在苏凤仪十四岁生辰时，陆亦衍送她的芳辰贺礼。待到我嫁入府中，自然也是陪嫁之一。陆亦衍对旁的很大方，独独收走了这珊瑚树，再没提到过一个字。再后来入了宫城，我更是没再见到了。

这些往事在我脑子里乱七八糟转了一通，再看到眼前的奇珍异宝，也不由有些倦了。魏美人察言观色，笑道：“娘娘累了吧？臣妾不打扰了。”

我没再留她，一个人坐了许久，天都渐渐暗下来了，小月兴冲冲的跑来，“小姐，哪些是你瞧上的？”

我怔了怔，答非所问，“小月，若是有一天我不是皇后了，你还跟着我吗？”

小月呆了呆，旋即呸的朝地上唾了一口，“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又双手合十在胸前喃喃道，“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我家小姐就是口无遮拦，请千万当做没有听到。”

我自然是晓得自己在说胡话，可小月的反应，却也让我晓得，若是真的有这样一天，恐怕我是带不走小月的。

我会死，我身边所有人，都会死。

这般一想，我就振奋起精神，“好啦，我就是随口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