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抉择
次日,谢昭宁卯时便起身,着陈宝与他打着包袱,正收拾几件箭袖劲装,他自个儿却站在屋中墙角处倏得发怔。
那墙角垂放着一只插着几支赤木长箭的牛皮箭囊,他随手取出一支长箭平端眼前,那箭原是他亲手所制,连夜赶工,约十二支,特地调了赤色的漆油过一遍,箭尖寻了上好的精钢,尾羽亦是搭了醒目的素白。
他还未挑了日子将其送去与霍长歌,便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谢昭宁略一思忖,便将那箭并着牛皮箭囊,让陈宝包起来送去永平宫侧殿给苏梅,又着她与霍长歌挑上两件换洗衣裳。
陈宝应声出门,谢昭宁便趁四下无人,又去书案下翻出一只巴掌大的雕漆木匣来。
那匣子做工精巧,匣面上刻火舞群山,原是难得一见的雕面,瞧着便稀罕,入手颇有分量,原也是让陈宝于库里找过许久才寻到的。
谢昭宁两手捧着,仔细揭开那匣盖,便见里面正躺着霍长歌大年夜里送他的那个针法蹩脚的“大扑棱蛾子”云鹤香囊。
谢昭宁两指夹着那香囊正将其小心取出,那香囊里的香籽便又“扑簌簌”不住往下掉,“滴滴答答”接连砸在那匣底之中,响声清脆悦耳,似一首轻快动人的歌。
谢昭宁忍不住闷声轻笑,只拎着那香囊待其里面香籽漏尽了,才长指挑开胸前衣裳,将那香囊贴着中衣塞进胸口的位置,与他胸前的桂花香囊、小兔香囊挤挤攘攘并排贴靠着。
片刻后,陈宝自苏梅处回转,正在殿前遇见连璋巡防归来。
连璋手上分抱两个朴素木匣,一长一短,招呼也不打,当着陈宝的面径直入了谢昭宁寝殿之中,将那俩木匣小心放在桌面上,方才抬眸沉声道:“东西我已照你吩咐悄悄取了出来,陛下将其束之高阁许久,一时三刻确实难以察觉。你伤势如何?今日便要动身了么?”
“嗯,多谢。”谢昭宁自书架前转身,着一身薄兰长衫,平和笑着回他,“早日动身,路上我行慢些便是。”
谢昭宁说着往桌前走过去,眼神缅怀留恋地望着那狭长木匣,那匣子外观古朴,檀木所制,只那么静静躺在桌上,便似缭绕着若有似无的哀伤。
谢昭宁将那匣子打开,里面原躺着一把剑,剑鞘通体银白,镂空处嵌有翡翠明珠,颇显富丽堂皇,却是只有三尺长短。
“小舅,”谢昭宁将那剑自匣中取出,指尖珍惜得不住抚摸着剑鞘之上的玉石,轻声呢喃道,“您在天有灵,保佑昭儿此行顺遂、心愿得偿……”
连璋闻他所言周身一震,凝着那剑,不动声色间又红了眼眶。
那剑原是昔日武英王手中一对子母剑中的子剑,只那母剑陪他自江南至塞北,硝烟中十载来回,未曾断在敌人刀下,却是折在了突围囚禁前朝那佛寺前的禁军阵中。
何其讽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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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天已大亮,朝日东升,万里碧空如洗,是个宜出行的好天气。
谢昭宁领过符节、名册,别晋帝连凤举,携剑出了宫门,却是以暗自视察官家马场、重新调配军马为由,往凉州一行。
他随军挑出一伍人手,连凤举又从虎贲营中调了一伍与他,众人牵马等在宫外官道,见他单骑纵马而来,与他拱手折腰一拜,旋即随他上马,扬鞭驶出城去。
马蹄声响杂沓,似于晨曦之中,敲响了一首战歌。
谢昭宁控马前行一段路程,余光一瞥,突然勒马,便见连璋骑马竟等在城门下,眺望着他一瞬不瞬,还是忍不住来送了他。
“二哥——”谢昭宁驱马过去,抬着一双凤眸静静瞧着他,避开众人与他低声道,“你是终于想通了,要来劝阻我的么?”
连璋眼神复杂凝他半晌,终于哽着喉头,咬牙挤出一个字:“不。”
“我不阻你,我也——”连璋缓缓与他摇了头,眼下陡然盈于泪,泪光迎着日光一晃,便冲散了其面上的冷肃与凌厉,他快慰而解脱得笑了出来,“这一次,我也不阻我自己。”
“珍重,昭宁。”
谢昭宁瞧见连璋那样笑,倏得一怔,转而明白过来,随即亦低头轻轻笑了笑。
真好,谢昭宁转身复又打马疾驰,如墨长发高束马尾,锈金色的发带飘在脑后,丹青兰的披风于风中翻转,马蹄扬起一溜的沙尘,他忍不住心道,咱们终究苏醒过来,要齐齐挣断自幼套在颈上的绳索,合力撞断那木桩,甩脱开这些年来加诸于身上不堪的命运,正经活过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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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凉州。
霍长歌双手被绑缚在身前,眼前蒙着黑布,被那卖糖葫芦的青年用绳牵着行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内潮湿昏暗,四下里充斥着浓郁的泥土与枝叶腐-败的气息,隐约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倏然,伴随“吱呀”一声长响,似乎是有人推开了一道厚重木门,霍长歌随即被那卖糖葫芦的扯出甬道,又被身后那紫衣少女一把推进一处点满烛火的厅堂之中,周遭清晰可辨蜡油燃烧的气息。
霍长歌眼前黑布陡得被人扯下。
烛光一瞬射入眼帘,霍长歌敛眸稍闭片刻,再睁开,便见那密闭室内已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皆着一身黛蓝短褐,挽高左袖,露出腕间内侧一抹鸦青色的火焰标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厅内寂静一片,鸦雀无声,只闻墙角火盆之中木炭禁不住烈火灼烧,“哔啵”作响。
堂前正中主位上翘腿坐着个年轻女子,发髻高绾,头插一支凤凰衔珠的金步摇,一双耳下配了副色泽光润如明月般的琉璃耳珰,身裹缟素长衫,白纱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寒漠然的眸子,眸色略浅,显出琥珀的色泽。
“庆阳郡主?”那女子一开口,嗓音像在腊月里冻过一遭似得凉,故作揣度语气,微微挑高了尾音。
这与前世她二人初见场景倒是别无二致。
霍长歌身处他人老巢,却是毫无惧色,抬眸闲闲笑着仿那女子语调道:“前陈公主,亦或——”
她故意顿了一顿,方才意味深长又续道,“——前陈庆阳公主?”
霍长歌一语即落,换得一室寂静,便连那前朝公主亦是怔在了当下。
“你——”那公主强行压住惊诧,只眼睫些微一颤,便眯着一双蕴着明显阴毒的寒眸,讽刺长哼一声,“郡主知道得倒真不少。”
“知己知彼而已,”霍长歌不以为意抬眸浅笑,理所当然道,“毕竟在下也只这一条性命,若贸然交到外人手中,也着实太大胆了些。”
她两手仍被绑缚身前,一身素白锦衣到处沾了脏污,发髻些微散乱,形容略显狼狈,只一双杏眸灵动清亮,整个人昂首挺胸立于堂下众人环顾之中,姿态不卑不亢又无畏无惧,透出一身不屈的傲骨——
是如假包换的霍氏风骨。
那前朝公主遥遥眺了霍长歌许久,眼神倏得恍惚,一时间,竟从霍长歌身上隐约瞧出了她小皇兄当年的影子来——去冠散发,布衣赤足,一步步行过百姓夹道的中都长街时,他已身无长物,只余一根撑着脊梁的傲骨。
她那位小皇兄原生得那样晚,生在了前陈大厦倾颓已救无可救的末年,被那样昏聩荒唐的父亲临危推上了皇位,他亲自将帝王的尊严摔碎了,诚挚而谦卑地捧到连凤举面前,只为换取中都百姓与亲族的安稳余生。
却不料等着他的,原是那样不堪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