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明灯
巳时三刻,谢昭宁拎着包袱下楼,堂下冷冷清清,农户已尽数离去,只余他那乔装的两伍人马正围坐两桌喝茶。
众人见他下来,便与管事结了账,与他一同出了驿馆,又取了马匹,上了官道,打马疾驰往珙城过去。
入了凉州便是庆阳郡辖区,而入了庆阳最近便是珙城,珙城原乃庆阳门户,向来富庶,便免不了受战火侵袭。
前朝末年山戎实力强盛,屡屡侵犯凉州,曾一度深入打下庆阳郡,那时领兵的便是庆阳郡王。
那位郡王为人敦厚老实,却非将才,不过是前朝无帅可用时,被赶鸭子上架,强行推上边线的皇亲国戚。
不多时,谢昭宁一行人便已瞧见一座古旧城门缓缓现身于昏暗天光之下,以青砖垒就的墙体明显斑驳坑洼,透出硝烟熏燎的痕迹;门上正中石匾上刻遒劲“珙城”二字,匾上垛口上插一面迎风招展的“程”字军旗;门下甲兵持枪巡守;城前排了几列长队,皆是等待入城的百姓。
“下马。”离城门还有些许距离,谢昭宁便率先扯了缰绳止住马势,长腿一跨跳下马去,于身后众人低声嘱咐道,“咱们此番行踪暴露不得,并不宜聚在一处行动,便化整为零分批入城吧。”
“入了城内四散开来打听些许讯息,除去郡主与前朝踪迹,山戎之事也颇有古怪——凉州军统帅程渊程老侯爷治军颇严,又怎会容得手下人肆意散播这等谣言?陛下即已疑心凉州有人生了异心,咱们便将此事一并探明。两个时辰后,北城门外汇合。”
他话音未落,虎贲卫中便有一人出声疑道:“咱们于此处人生地不熟,又恐怕暗藏凶险,公子一人行动也未免太过冒险了些,左右我等是奉陛下之命护佑公子平安的,不若便着属下跟着公子吧?”
那人原名齐冲,为虎贲营七品校尉,弱冠年纪,正是意气风发时候,肩宽背阔、身材颀长,一笑,唇间左右各露一颗虎牙,颇显神采飞扬。
“那便劳烦齐校尉了。”谢昭宁闻言并无多少意外,似等的便是他这句话,遂平静温和一笑,转身牵了马便兀自走了。
晋帝怀疑凉州有人起了异心,亦从未曾放心过谢昭宁,他坐上龙椅的半生皆在疑神疑鬼,将身边之人的情谊与忠心俱算计完了,余下的只剩寒心。
一众人随即在靠近城门处的林间寻了树木栓了马,离开之时又拉开些许距离,装作彼此陌生模样混入城前人流中,等待分批进城。
如长龙似的队伍往前缓缓移动,谢昭宁正心道果然如松雪所说,这城门眼下难进得很,他身前倏然有位年轻妇人手上挎着菜篮,侧过脸来,恰与身旁同伴不满抱怨:“这两日盘查也太慢了些,也不知怎么回事,出入城门还得查验木符与过所。”
“嗐,你还不晓得?”那同伴闻言刻意压低嗓音,谨慎往四周一探,见守卫离得尚远,便与她交头接耳道,“传言程老侯爷突发恶疾是假,原是府里遇了刺险些伤重不治是真,侯爷正瞒了消息在府里修养,珙城现在自然草木皆兵。”
“你说真的?“那妇人掩唇轻呼一声,“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城里茶楼已传遍了的,我家那死鬼昨日胆大了些,偷摸往侯府门前去了一趟。好家伙,侯府前后街道皆已封了路,四周守卫里三层外三层,简直围得水泄不通,那架势,当真可怕极了。”那同伴啧啧摇头叹道。
“甚么人干的知道么?”那妇人好奇又问。
“这哪里说得准?”那同伴讪讪一笑,颇有些畏惧得抬眸又往城前巡查守卫身上眺了一眺,方才鬼鬼祟祟又往那妇人耳畔凑过去,悄声道,“有说姚家干的,有说山戎干的,内忧外患,唉……”
那妇人眼瞳一息圆瞪。
谢昭宁:“……”
她二人虽状似窃窃私语,但嗓音恰巧是谢昭宁与他身后齐冲能闻个一清二楚的音量,这交谈来得凑巧又及时,谢昭宁不动声色往四下里张望,便见队中果然三三两两凑着不少人正交头接耳。
霍长歌的确未说实话,谢昭宁一时好气又好笑,也不知她到底带了多少人马入京,只珙城门前便已有堪堪十六七人,再加上庆阳其余县城、边防与山神庙前蹲守的,怕松雪口中青蓝二旗加起来足足得有百余人,更别提中都乃至三辅必还有人马存余,中都定还得占大头,霍长歌手下没个三四百人才怪。
谢昭宁将计就计侧身瞧了齐冲一眼,齐冲也正惊诧于那二人言语内容,见状倾身,晓得怕是他有话交代。
“事情果然蹊跷,待会儿入城后,齐校尉便与我往侯府探探情形去——”谢昭宁与他轻声耳语,话未说完,倏闻一阵杂沓马蹄声响正朝他们而来,他话音一断,与齐冲敏锐转头往左瞧去。
眼前原是一片广袤平原,土地绵延的尽头,烈日光辉铺陈之下,竟有一骑似突然从艳阳之中跃出一般。
那马身负重甲,驮着背上之人跑得飞快,那人后颈领口高高插着一面赤底黑边的小旗,迎风飒飒飘扬。
“凉州边防驻军六品校尉秦瀚,有紧急军情呈报侯爷,让路放行!“那人一路嘶声高喊,奋力拉扯着一副已将近喑哑的疲累嗓音,“边线军情紧急,让路放行!”
那一声声似平地惊起响雷,炸得城门前顿时鸦雀无声,众人转头侧眸,待秦瀚再离近些,便能瞧见他头发凌乱,面庞脏污,眼底通红,一身皮甲破败染血,似是方经一番苦战。
排队进城的百姓“呼啦”一声忙与秦瀚让开位置,腾开城前空地,却不料门前持枪守卫闻声却是不动,面面相觑间又不约而同探头瞧着身侧着甲的珙城守将。
那守将面色阴沉,眯眼抬手半空一招,身后随即竟有士兵偷偷张了弓箭,箭尖寒芒一闪,已遥遥对准马上秦瀚眉心。
谢昭宁与齐冲不由对视一眼,霎时骇然,显然俱不解其深意。
谢昭宁一瞬千头万绪,忆起适才驿站中松雪所言,便已能猜到些许,现下珙城已被姚家全盘掌控,他们必不会让秦瀚活着见到程渊。
谢昭宁一手摸进包袱之中,握住藏在衣裳之下的剑柄,还未出手相救,便见秦瀚人还未到城前,已先支撑不住摔下马去,伏在地上露出插在后背的两支箭羽与一道划破衣裳深可见骨的刀伤。
那箭羽色泽棕黑,显然便是山戎军中常用制式。
秦瀚两手十指抠地,仰头艰难匍匐前行,抬眸恰巧正对谢昭宁方向,双瞳已然涣散,口唇溢出鲜血,却仍不住颤抖挣扎低声道:“跑……跑啊,莫进甚么城了……凉州军营哗变叛主,边线失守,山戎大军已攻入庆阳郡内,姚家通敌卖——”
谢昭宁:“?!!”
秦瀚话未说完,两声急喘后已然咽气,双眼大睁死不瞑目,下巴闷声磕在地上,背后鲜血不住渗出,在他身下蕴开一片殷红的水洼。
他音量虽低,惊世一语却在寂然无声的城门前尤显清晰,平地骤然起了风,似是托着他那话尾余音又往前送了一送,送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中。
谢昭宁压住惊骇与失望,不由气息翻涌,闷咳两声,手指缓缓松开紧握着的剑柄,从包袱之中无力撤出,松雪所言已然验证,与他一同长大的兄弟连珣,竟为了那张皇位着身后母家做出了这般不堪的举动。
众人闻言呆愣原地,面面相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直到有人悄声道:“他,他是说边线告急……?!”
四下里登时窃窃私语,“嗡嗡”声骤起,不住有人眼神惊恐踟蹰后退,似欲逃离。
那守将见状面色青白交错,转身“啪”一声重重掴在身后张弓那人脸上,显是在责备那人未曾及时制止秦瀚,他再抬手一招,身后突然跑出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将秦瀚尸身粗鲁架在肩头,半拖进了城门,留下地上两道刺目的长长血印。
“打开城门,”那守将随即拧眉,低声又与身侧士兵交代道,“将这些人全部赶进城内后,即刻封锁城门。”
“是!”士兵持枪领命,几人转身搬开城前半拦着的木栅栏,其余人便手拿兵器欲将众人团团围困。
艳阳之下,刀刃枪尖之上寒光闪烁,门前众人正茫然不知所措,见势又添惊惶与悚然,顿时骚乱不安起来,陡然有人尖声大喊:“快跑!快跑啊!当兵的要杀人灭口啦!”
“跑啊!”
“快跑啊!”
“……”
队伍应声大乱,众人倏然四散奔逃,谢昭宁与齐冲霎时被人潮裹挟推搡着往前走,谢昭宁趁乱便见身前那妇人与他使了眼色,往一侧林间挑了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