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七十一章
顾兰因带着何平安出了三元巷,四周喧声不绝。
何平安陷在人海里,虽心中堵着气,却也不妨碍她看周围的热闹。
苏州人史公瑾曾言金陵有八景,分别是钟阜朝云、石城霁雪、龙江夜雨、凤台秋月、天印樵歌、秦淮渔笛、乌衣夕照以及白鹭春波,现如今元宵夜里,既无朝云又无雨雪,若要看景,不到秦淮实在说不过去。
顾兰因领着她过了小半个城,一路挤到秦淮河畔。
秦淮河两岸河房鳞次栉比,红阁绿窗斑竹帘子,内住着无数妓家。薄暮之后,水中灯船不计其数,通亮的火光映在水上直如烧沸了整条秦淮河,河中船舫亦不计其数,内里搬演杂剧,宴歌弦管,寻欢作乐,喧阗达旦……
顾兰因赴乡试时曾住在这附近,早已见识过秦淮河的灯船之盛,如今待在角落里,只盯着何平安,一则怕她跑了,二则怕有歹人伺机偷窃拐卖。
见身后有人在故意推挤,顾兰因便包了艘画舫,从岸上离开。
这是何平安头回坐画舫游秦淮。船上侍女摆好席,顾兰因使人撤了酒水。先前在青萍小筑时,何平安饭没吃几口,反倒吐了许多,现如今正饿着,于是闷头吃饭。
桌边不远处坐着几个行院里的姊妹在弹唱,见女客只顾吃饭,便朝她身侧的男人多递来几眼,声音愈发动人。
顾兰因剥着虾,垂眼不曾看,似不解风情,而何平安听出这调子里的情意,嗅着空气里醉人的茉莉香,渐渐地似想起了什么。
随后她趁着顾兰因去更衣,朝那几个唱的姐儿招手。“夫人有何吩咐?”
何平安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道:“你们常讨男人欢心,今日出来,可带了助.兴的药?”
她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一对金耳坠子,见有个姐儿笑眯眯地点头,当下就要跟她买。
“这药烈的很,一次最好只用挑出指甲缝里这么一点,若用多了……”
鬓发高绾的女人笑而不语,袖子里接了她的耳坠子,就把那小小的铜盒递过去。
何平安装作羞愧的模样,红了脸,轻声恳求道:“此事若说出去,到底不好听,万望各位替我瞒住。”
这姐儿得了好处,有什么不能答应的,纷纷点头。听到那头楼梯传来脚步声,何平安连忙坐回去,把碗端起藏住半个脸,如先前一般。见顾兰因回来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若是要撮合白泷跟顾兰因,必然要耗费一番苦力气,哪有下药来的快?
况且白日里若是去药铺,少不得被人发现,不如趁着今夜浑水摸鱼。
现如今手里有了药,何平安心情略有些好转,顾兰因跟她说话,她也吭了两三声。
只是落在那几个弹唱的姐儿眼里,她却有些不知好歹。
殊不知这只是男人常用的手段,给女人一巴掌再送一颗甜枣,多少人吃着甜忘了前头的疼。
闲话休叙,只说两个人游了一夜秦淮河,当夜就住在了岸边一家河房里,直到第二日才姗姗回去。过了正月,顾五叔要带着商队北上,家里因崔氏的死迎来送往好不疲惫,便又歇了七日。
七日后,三公子为母守孝,留在了老家,好友陆流莺则跟着顾兰因等人一道离开。
顾五叔特意挑着从扬州段的京杭大运河启程,对外说是为了顺路收年前那些没有收上的债,其实是为了安顿自己在扬州的一个外室。
这些顾兰因都知道,不过长辈的事,不好插嘴,只当个笑话看罢了。
至于陆流莺,他倒是存了个心眼,让成碧盯着他。
“此人不男不女,不显山露水,平日深居简出,如今伴在左右,恐怕有所图谋。”
成碧头一回见到比自己还像女人的男人,少爷说的,他也有几分好奇。
这位陆公子是京中权贵之子,有权有势,更不缺钱,顾家只是一个商贾之家,他到底图什么呢?
顾兰因想了几天,等到了扬州,问起成碧陆流莺的日常,当下与这姓陆的拉开距离。
原来成碧盯了好几日,发现陆流莺常去扬州的几处象姑馆,他不仅轻车熟路,还挑了一个与少爷长相有一二分相似的小倌,夜夜寻欢作乐。
成碧站在书房里,说这话时,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觑着少爷,心想这就不奇怪了,只是辱没了少爷,要是先前不防备,被他上手了,岂不是人生一大耻。
顾兰因脸色阴沉,坐在案前闭上了眼,数着陆流莺先前来找他的次数。
陆流莺虽出身将门,但学问渊博,九经三史,无一不通,且平日衣着清简,为人谦逊,顾家上下,不少人都错认了他和顾兰因。
“少爷,咱们要不要给那姓陆的一点颜色?”山明提议道。
“怎么给他颜色?是打他一顿还是叫个男人来……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沉秋咬着嘴憋笑,先前少爷还让他多盯着少奶奶那头,谁知道这姓陆的是看上了少爷。
主仆四人书房里正说话间,外头有小丫鬟来禀报,说是陆公子来拜访少爷。
顾兰因气笑了,修长的手指轻轻叩案,半晌,竟还是开了门。
小桃花开,树下碎玉一片,院里春色正浓。
衣衫雪白的年轻人执扇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边,面色沉静,听到门开的声音,阴柔秀气的脸上转而浮出一层浅浅的笑意。
顾兰因看在眼里,他今日穿了一身银白流水桃花纹苏绢直裰,袖里那把扇与陆流莺的扇子几乎一样,正是他先前送来的。
两人拱手见礼,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外人若远远看在眼里,只当这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陆流莺态度亲切,今日对着顾兰因又是与他讨教学问。
顾兰因态度跟往常比则显得有几分冷淡,不过在学问讨教上却十分认真。
待到日中,正房里门又开了,才起身的少女漱洗之后绾了发,无精打采的。
顾兰因余光瞥着陆流莺,随后面无表情拎着何平安进了屋,把门紧紧关上。
听着那重重的摔门声,陆流莺立在原地,笑意深了几许。
他将扇子收回袖中,回首又望了一回,隔着窗缝,遥遥对上了另一双乌沉沉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