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两难
章立文死后,侯镇林计划对他展开的追踪和打击,也随之一并勾销。同时,他在华咏集团内部,举行了简要的悼念会,充分肯定了章立文为集团做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论功不论过。
由于章立文的死亡太突然,他又是犯罪嫌疑人,因此作为他的上司,侯镇林也无可避免地收到了一些询问。
这天下午,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就接到了唐卫国的邀请,约他喝茶。
侯镇林虽不乐意,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如今章立文已死,左轮去了南洋,宋宇生死未卜,公司其他几个核心人物也都不抛头露面,唐卫国很难再找到更多切实的罪证。此前他自作主张,帮唐卫国的儿子申请了美国的大学,现在通知书都发了,唐卫国却不同意。
晚上八点半,侯镇林独自驾车赶到市中心的一座小茶楼附近。
这里离华咏的大楼很近,环境干净简洁,灯光微暗,座位间隔很远,虽然没有包厢,但每个雅座都有木门和屏风。
侯镇林上到二楼,看见了雅座里自斟自饮的唐卫国,脸上有些愁容。侯镇林在心里暗笑,他认识唐卫国的第一天,这人就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那是十几年前,他还没老,现在也不算太老,估计就是整天愁着脸,硬生生把脸愁皱了。
“唐队长,”侯镇林快步迎了上去,“抱歉,路上小堵。晚饭吃了吗?”
唐卫国请服务员给侯镇林上茶,并道,“章总的事我听说了。前几天忙,没顾得上,今晚找你喝茶,也是对此表示遗憾。”
“多谢,多谢。”侯镇林面露沉痛之色,“立文是当年跟我一起创业,苦过来的,常年应酬,昼夜颠倒,也的确落下了病根。”他叹了口气,“我这几年一直忙于公司的业务拓展,没能给他保障,我非常遗憾。”
唐卫国顿了一下,他放下茶杯问,“什么叫‘保障’?”
侯镇林若有所思地说,“之前他跟我提过涨薪,我没同意。而且华咏明文规定,员工不能搞横向业务,但他们下班之后干什么,我也不能知道,只要和华咏不构成关联交易,我没有权力阻拦。”
“那章总与陈国栋的交易,你一点不知道?”唐卫国问。
侯镇林咽了口茶:“他当然不会让我知道,我知道我肯定不同意,陈国栋做事的风格,我是向来不敢苟同。”
唐卫国又寒暄道,“那你最近忙什么新业务?看你累瘦不少。”
侯镇林哈哈笑道,“新区的一个工程项目,建学校的。”说到学校,他话锋一转,将话题对准唐卫国,“您儿子最近复读得如何?”
唐卫国看看侯镇林,移开眼神。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用非常纳闷的语气说,“你说这小子,什么时候瞒着我申请的美国的大学?而且这大学还是给他豁免了学费的。但咱老百姓都知道,天下没得白吃的午饭。我看新闻经常说,那些个缺德教授,让学生打工,不干活不发毕业证。我不放心,我不希望他这么草率决定。”
“那小铎是什么想法?”侯镇林又问。
唐卫国干咳两声,“还能什么想法,别扭呗。不理我,抗议。”
“我说你好多次了,你对孩子的保护太过头了。”侯镇林撇撇嘴。
说到孩子,他的神情略显黯然,唐卫国愁眉苦脸抱怨儿子的神情,令他想起宋宇。
那天得知宋宇的消息后,他便遣人去找,目前初步得知宋宇在西南出没,没有明确的死亡证据,也没找到尸体。
从去年开始,侯镇林逐步让宋宇参与公司事务,借此对他进行考察,打算让宋宇在5年内把公司人事、渠道、流程全摸一遍。毕竟商业领域实战第一,通过实操来吃透公司乃至行业的体系运转,比塞一堆书本填鸭强。侯镇林刻意避免向宋宇解释其工作的重要性,主要怕他泄露出去。正因如此,宋宇始终觉得自己是送货的,根本不知道经手了多少华咏机密。
比如说那批酒水,其实箱子里藏的是华咏走私矿产的账本,价值上亿,偷税数百万,在我国刑法中属于情节非常严重的一列,基本是无期起步。
侯镇林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因此这刹那的黯然即刻被唐卫国捕捉,他问,“你家那小宋怎么样?我记得他比我儿子小两三岁,怎么不上学了?”
“他不想念书。”侯镇林敲敲头,“几个月前就跑出去了,现在联系不上了。”
唐卫国惊讶的啊了一声,他担忧地问,“那怎么行,他可能去哪?你好好想想,需要的话,我联系当地的派出所朋友,给你寻摸寻摸。”
“那多不好意思!”侯镇林心不在焉地闷了口茶,“我也不知道,好像跑西南去了。”
“西南?有点远,”唐卫国点点头,“别急。我在西南有不少老战友,我去说一嘴,看看能不能找找,我记得那孩子脸上有块胎记。”
晚上十一点左右。
警官小区里的灯光逐渐熄灭。
这里的房子是单位分的。当年唐卫国刚毕业,就拿到了这里的两室一厅。如今时过境迁,与他同批的同学都基本升到了厅级,陆陆续续搬走了,唯有他还滞留在这。
回到家后,客厅和卧室都还亮着,唐卫国走近儿子的卧室旁,“小铎?”他敲了敲房门,“还在学习呢?”
卧室里安安静静,没人接腔。唐卫国知道,儿子还在生自己的气,自己阻拦了他梦寐以求的留学计划。唐卫国于心有愧,于是开门进去,想要缓和关系。
唐铎趴在书堆里,闻声抬头看了唐卫国一眼,没有说话。
“别太累。”唐卫国看看唐铎堆积成山的习题册,“也不是非要上清北,我跟你妈都是三流大学的,也不愁吃穿。”
唐铎听见三流更来气,他扔下笔,“人要往高处走,一代要比一代强,你这辈子就混个三流,我再不往上爬一流,回头四流都没戏了。这叫阶级掉落。”
“什么阶级掉落。你哪学的资产阶级糟粕,”唐卫国不满道,“别小小年纪就把人分三六九等,只要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问心无愧,到哪都直的起腰杆。”
唐铎争辩道,“我哪不踏实,哪不堂正?人家offer都寄到家了,学费全免,还有生活补助,那是我偷来的吗,我骗来的吗?”
“小铎,”唐卫国耐心地说,“你还小,还单纯。不了解社会。据我所知,那学费啊补助啊,都是博士生才有的。你只是读本科,又不搞科研,又不发论文,你不为大学创造价值,人家凭什么花钱养你?”
这话伤到了唐铎的自尊心,他有些激动地反驳,“人家看上我的分数,我的潜力。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做科研?我参加那么多科技竞赛,我拿过奖!我又不是你,没上进心,一辈子就当个弼马温。”
其实这话一说出,唐卫国就后悔了,他最近一直在愁这件事,知道这offer大有来头,万万接不得,于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覆水难收,而唐铎的逆反,更是火上浇油。
“小铎!”唐卫国板起脸,“不准这样跟我讲话!”
无数个夜晚,每当李永平听见爷俩的争吵,都是这样披着衣服过来劝架的。
对于丈夫拒绝儿子出国的事,她也十分不满,因此果断地站到了儿子的阵营。
“唐卫国,你平时对孩子不上心就算了,现在人家大学求着去,你为什么不同意?”李永萍抱着手,“前几天跟单位几个老干部吃饭,都在吹自家孩子的大学多好,问到小铎,我都不敢出声。”
唐卫国愧疚万分,他艰难地隐忍着,却不能说出真实的原因。
他不能告诉唐铎,这一切是侯镇林在背后的操纵,这是一场阴谋;他也不能告诉唐铎,资助他的是个不择手段的商人,为了拉拢自己,不惜将孩子算计到局里;他更不能告诉唐铎,得到犯罪集团的支持,不仅会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更会成为他人生中难以抹煞的污点。
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沉默。他再开口,就会在儿子本就脆弱的自尊心上扎出更深的口子。
作为一名老警察,唐卫国看过太多肮脏的角落,他希望孩子永远都不要看到这些。因此他不要求唐铎功课多好,上多少补习班,偏偏但唐铎十分要强,还很有理想,唯独天资一般,拼尽全力,也就考个中等偏上。唐卫国看在眼里,他甚至羡慕那些抱怨孩子不学习,不上进的同事,自己的孩子太爱学习,身体都垮了,还不如懒懒散散地混个中不溜。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