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无心可猜
李仙芽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天色如锅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好像一缕烟,荡荡悠悠地在黑暗里漂浮。
也不知道漂游了多久,她好像看见了城郭的轮廓,接着向前去,渐渐看见了两盏惨白的纸糊灯,上面黑黑的墨迹,勾勒出阴森森的鬼气,那“奠”字张牙舞爪的,有着不过心的潦草。
她看见大门紧锁着,越过高墙看到簪了玉兰花的秋千架,还有木制的小马、跷跷板,是她小时候的家啊!
公主在梦里高兴起来,慢悠悠地荡过高墙,府里很安静,想来到了深夜,仆妇女使都该歇下了吧?
这是在梦里吗?若是当真在梦里回到了小时候,那岂不是能再看阿娘一眼?
她飘啊飘啊,飘到了正堂外,往里搭眼一看,却看见一口乌沉沉的棺材,几个披麻戴孝的人跪着,面色都很晦暗。
公主在梦里忽然感觉到了悲伤,静静地在门外的廊下站了一会儿,她想啊想啊,终于意识到她回到了阿耶去世的那一日。
那时候她比阿娘失踪的时候还要小,似乎糊里糊涂地跪了半日,就被婆子们抱下去了,也许这时候还在卧房里呼呼呢吧?
她安静地想了一会儿,忽然能听到有人声,是跪着几个人在以极轻的声音说着什么。
“……亲生娘亲都不能见上最后一面,岂非太过不近人情?听闻公主娘子生性骄蛮,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可不是,哭灵的时候,公主娘子面上虽无笑意,可却连滴泪都挤不出来,眼下再回想,当真可疑。”
“侯爷死的不明不白,只以一个胸痹而亡草草打发了,当真是不把咱们周家放在眼里——”
“少说几句吧,大老夫人身为公主娘子的婆母都没说什么,咱们不过是子侄辈,何必出这个头……”
李仙芽将这些窃窃私语听入了耳,只觉得心在腔子里跳个不停——她怎么会听到这些话?莫不是当年她没有睡去,而是来了阿耶棺材前?
她心里一急,全身都在用力,又往后院飘飘荡荡地过去了,直到看到那一片牡丹园,方才想起来这里是通往西小门的必经之路。
她看那片牡丹园里的花都开的不好,每一枝都无精打采的,看不出一点生机,正心惊肉跳的时候,小径上忽然响起了什么动静。
李仙芽仔细听,听到了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又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打小径上走来了两人一车,两人都身着黑衣黑裤,看不出长相如何,而那车上侧躺着一个人,盖着裘毯,像是不省人事一般。
她仔细想去辨认,却立刻被一阵哭声吸引了,飘在半空向上看,只见一个六七岁的稚气女娃娃被婆子抱在怀里,急匆匆地扛着走了。
公主怀疑那女娃娃是小时候的自己,不过略微一犹疑,那两人一车快要出小门了,李仙芽心一急飘了过去,却始终看不见那两人的面目,正心焦时,那车尾扶车的人许是被女娃娃的哭声吸引,回身看了一眼,眼睛里的关切与焦急让李仙芽的心为之一颤。
是祖母啊!
那双眼尾下垂的眼睛,和记忆里的阿耶一模一样!
李仙芽想要追上去,却始终追不出去,那小门像是有了结界,封住了她的脚步。
好久没有祖母的消息了。
自从阿耶过世之后,祖母就回了老家,阿娘失踪之后的头两年,祖母年年都进宫看她,第三年的时候,祖母说要接她走,被外祖母驳斥了回去,后来祖母就再也没提过。
李仙芽记得,上一次见祖母,是她十岁的时候,祖母来宫里见她,还不放弃要把她带回老家去,最后还哄她,可以带她见阿娘。
彼时的李仙芽虽然小,却也不是傻子,祖母同她虽骨血相连,可哪里及得上外祖母和舅舅待她的好,再有,阿娘早就没了消息,祖母还拿这个引诱她,似乎有什么意图似的。
所以她还记得她当时和祖母说的很清楚,“祖母,阿娘虽然不在我的身边,可舅舅待我有如亲生,外祖母也慈爱有加,故乡虽好,可到底不是小鹅的家,祖母安心返乡,倘或还不放心,孙儿就一年派人将您接进宫里住上个把半个月的……”
那时候她说要还怕祖母伤心,可祖母却笑了,抹着眼泪说好,又陪着她在九洲池苑里转一转,到底是放下了心。
再后来,李仙芽派人去接祖母的时候,就听说祖母去庙里修行去了,从此就不是俗世之人,再也不必相见了。
她难过了很久,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想来祖母确认了她很好,便也了无牵挂了。
李仙芽想啊想啊,把这十年的事都想了一遍,又想到舅舅待自己的好,记得小时候有好几回,在她出宫的时候,都很离奇地遭遇匪徒,平安回去之后,舅舅就再不准她出宫了。
这样想着,想着,又不知不觉地飘回了正厅,她想着要去厅里转一转,摸一摸阿耶的棺木——自己的至亲,有什么可怕的呢?
于是她就一个奋力进了正厅,扶着乌黑的棺木飘啊飘,夜很深了,披麻戴孝的亲人们都困顿了,打着盹儿坐着,李仙芽试着推一推棺材的天盖,本就是随手一推,却一下将天盖推开了半边。
梦里的公主吓了一跳,往周遭看去,空气依旧安静着,无人发现她的动静。
公主大着胆子往棺木里看,慢慢靠近,再靠近一点,却在下一刻睁大了双眼,一下子毛骨悚然起来。
棺木里空空如也。
她的阿耶不在其中。
这样的惊吓让她在梦里手足无措,是因为梦的缘故吗?是因为梦有三分假吗?
她吓得往外退去,却一下子撞在了抱柱上,她疼的大叫一声,可却有小娃娃的哭声响起来,像是小时候的她。
她在梦里像被困住了,不停地发着冷汗,想要出去却走不出去,正在害怕无措的时候,忽听得有一声清昶的呼唤,像是从云天外传来。
公主就醒来了,惊恐的眼神对上一双深眸,其间有令她安心的颜色。
再看向四周,青蓝色的夜里地灯昏昏,屏风上的山水清宁,沈穆握着她的手臂,晃一晃,将她从梦里唤醒。
“梦到什么了?”
李仙芽清醒过来,双手反握住沈穆的手臂,急切地同他说道:“我在梦里回到了我阿耶出殡那一天,听到阿耶族中的侄儿说阿耶死的蹊跷,我还看见我祖母和一个黑衣人推着小车去了后门,再后来我无意间推开了棺木的天盖,那里面——”
她惊恐地抓着沈穆的手,“我看见棺木里是空的。我阿耶的尸首并不在里面。”
沈穆耐心地听她说着,在她停顿的间隙里递给她一杯水,叫她不要怕。
“梦里的事慢慢说。”
“梦初醒时能记八成,再过一时就三成五成的向下减,到最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慢不得。”她说完才微微抿了口水,又道,“梦里我的所见所闻都十二分清晰,清晰地都不像梦,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也许是我六岁时的真见闻,只是一直封存在记忆里,今夜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