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事
楚月在门口等候了片刻,便听到门内苍老的声音呼唤。她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进入,行礼道:“奴婢拜见萧公。”
堂上萧拓虽然老迈,精神却好,他身边坐着的是萧太夫人。楚月认得他们,可他们身后还有一位衣着古朴淡雅的中年妇人,
“她怎么样了?”萧公问道。
“风寒已经痊愈。人还是老样子,每日只待在房中,乖乖地吃饭、吃药,只是不愿意让奴婢近身,也不见人。”
楚月回答后,未得到主人的回音,连头也不敢抬起,额上渐渐生出许多冷汗。面对眼前这个可以操控她全家生死之人,她始终不能做到镇定视之。
萧公斜睨她片刻,问道:“楚月,记不记得当初我将你父母带来广陵后,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楚月吓得将头压得更低,声音颤抖道:“奴婢会在适当的时机帮大人将贵女安全的请回广陵,助大人成就大业。”
“知道便好。”萧拓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不再似方才咄咄逼人,顿了顿道,“下去吧。”
“等等!”那中年夫人忽然又叫住了楚月,下堂行礼道:“大人,阿宛怀着孩子,若是一直闭门不出,恐怕会将心情闷坏。”
太夫人皱眉担忧道:“阿菽,你的顾虑,我们何尝不曾担忧。可是萧公未曾禁锢她的自由,阿宛自己不愿出门,连她的祖父祖母都不愿见,我们又有何办法呢?她所怀的不止是那顾氏皇族的后裔,还是萧公的亲曾外孙……”
楚月犹豫了片刻,道“启禀太公、太夫人,其实……其实贵女偶尔会在子时出门独自走走,不过也很快便回来了。奴婢想着横竖贵女走不出我们府内,便没有禀报……”
“由她去罢。”萧拓摆摆手,让楚月退下。
太夫人用袖口擦拭了自己的眼角,道:“我们如此对待阿宛,会否太过分了?您现在已经是江南子民公认的仁德之君,马上便可以卫天子的名义北上,何必再折磨阿宛呢?若是她腹中是个女儿,顾和征不来呢?”
萧拓看了看身边的妻子,沉声道:“阿宛比我们想象的要更重要。”
萧宛从梦中惊醒时,又是子时了。她踩上了鞋,走了出去。她自幼就在这座祖宅内长大,觉得实在无甚新鲜去处。她曾经想找到阿棠是否也在这里,可楚月说,阿棠去了京都,要过一阵子才回广陵。现在,她只想静静的一个人走一走,这是她近来对这个世界唯一的主动接触了。
曾经在广陵的冬日总是温暖而湿润,给她无限的温柔。那宽窄不一的巷弄,还有远近皆闻的水流声,从感官上替代了母亲给予她安慰。然而现在她只能感受到过分的潮湿和寒冷。当她再次踏入广陵那日,她发现街上每个行人都对她的车驾投出敬畏的而诡异目光,因为那车上有萧家的纹饰,那是他们认为的未来的天下之主的图案。
她独自走着,不断的回想,究竟为何让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多月来她将自己封闭起来,既不知道京都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顾和征在甘州如何。
忽然一个声音出现在身前:“这位姑娘,怎么深夜还在外面?”
萧宛被吓了一跳,将手中提灯向前方的黑暗探去。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宅子的边缘,那是一道供下人出入用的小门,门边坐着一个女人,橘色灯光下,她的面庞温柔。
“你是谁?”
那妇人道:“我……我是值夜人阿菽。姑娘呢?”
“菽……姑姑。”萧宛对她点了点头,并不想说出自己的身份。
“你是萧公的孙女阿宛对不对?”菽夫人居然看穿了她的身份,而且竟然没有叫人将她送回去。
萧宛问道:“菽姑姑怎么知道的?”
菽夫人指了指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轻声道:“现在整座萧府内未出世的孩子只有萧贵女怀中这个。”
萧宛不由苦笑,看来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自己的行踪了。
“姑姑从前就在这里当差么?阿宛从未见过您。”
菽夫人挪了挪,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道:“早年间在萧府做事,后来又去了别处,和贵女一样,也是近来才回来的。”
萧宛试探的问:“姑姑可知道阿宛为何回来么?”
“我只是府中一个奴婢,贵女想要听我的看法吗?萧公和太夫人思念贵女,自然不必说了。另一方面……现在广陵城妇孺皆知太公有心平定天下,召集子嗣回到身边也是为了保护他们,听说近几日还有不少萧氏子弟要回广陵呢。而且萧公的这些孙辈中,广陵城百姓最爱戴的便是你了。”
萧宛吃惊:“爱戴……我?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值得他们爱戴的事。”
“贵女向来病弱,后来在京都又经历了不少变故,你家乡的子民不知不觉的便将你当作自己的女儿来看,从而怜惜你,即使我也是呢。”菽夫人摸了摸她的头,“最重要的是,你生的可爱。”
萧宛微微低头,这个女人的触碰没有让她感到十分尴尬,却是被她夸得有些害羞起来。可萧宛想要告诉她,事实全非她想象的那般美好,她只不过是祖父适时下出的一枚棋子,她出现在广陵,是太公为了谋取一个人的心。
菽夫人仿佛没有看出她眼神的黯然,依旧道:“可惜贵女的夫君此次没有同行,我们都很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姑姑知道阿宛的夫君为何没来么?”她有些好奇,这个错综复杂的阴谋究竟有多少人知晓。
“咦?不是贵女的侍女说,贺大人尚有公务在身,所以不得前来吗?”菽夫人不解。
萧宛淡淡一笑,道:“其实我们……大吵了一架,若是夫君一直不来广陵,那便说明阿宛要被休弃了。”
菽夫人安慰她,又抚了抚她的脸颊:“贵女不要多虑,谁会休弃这样美丽的妻子?”
“即使一切迹象都表明我和他人勾结,要从他那里谋取巨大的利益,也不会吗?”她本不该向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说这么多,可或许是因为沉默了太久,这个妇人好像可以三言两语间便打开她的心扉。
菽夫人欲言又止,终于指了指身边那个小门:“贵女想不想出去走一走?”
“我可以吗?”对于她突然提出的建议,萧宛被吸引。
“当然可以,只要贵女答应我两个条件,我们便可以时常这样。”菽夫人举起两根手指晃了晃,“第一,贵女要保证每次一个时辰内便回来。”
“第二,听说贵女回来之后还未曾见过太公,太公很是着急。贵女今夜出了此门,来日便去见太公。”
萧宛垂眸,拖着不去见祖父,确实不会有任何好处。她捏紧了手中的提灯木柄,道:“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不要把我们说过的话告诉别人。”
“放心。”菽夫人对她眨了眨眼,“我的嘴很严的,否则又怎能在别处十几年后又能重回这里呢?”
自那夜起,偶尔萧宛在此来到这道门前,又恰巧是那个妇人当值时,她便会溜出去一小会。尽管她想要信守承诺去见祖父,可萧太公却再没有时间见她了——很快,在祁首江上舳舻相接百余里的船队到达了广陵渡口。
听闻皇帝巡幸,广陵百姓争相去渡口一睹天子风采,可却只见到了一个颓丧的青年,身后站着一个面似冷玉般毫无生气的后妃,带着如丧考妣般提不起精神的数百近臣,在渡口由意气勃发的萧太公亲自迎接至行宫。
这是楚月每日例行的任务:将太公希望萧宛知道的消息告知于她。萧宛静静听楚月说完,依旧不发一言。
楚月的故事说完了,今日却还有另一个任务:“贵女,萧公有命,今夜行宫宴请陛下百官,请您务必到场。”
萧宛连眼睛都没有动一下,直接道:“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