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时近七月,炎夏,热浪翻涌,蝉声起伏,点星院已扩张数倍,梧桐高耸,片叶如翠扇哗哗作响,新修的荷池内半人高的白玉石山上,水流潺潺循环不息,水汽弥漫,晶莹飞落花瓣幽植,氤氲芬芳,清凉悠荡,立在屋堂竟感觉不到分毫暑气。
安若轻轻舒了口气,摇头道:“前人累积一生的智慧,岂是短短几日可以参透。”
一年之期中,真正留给她应约的时间只有短短八个月,但按照约定,专心以夫妻相处的四个月内,她虽不可行事,却亦有充足的时间沉淀思考。
安若心静气定,动了下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半转身抬头看向他微微一笑:“我与陆小姐约了今日见面,圣上九五至尊不便露面,您若不回宫,我便传信改在别处见面,此院幽静宜人,圣上难得清闲正可好生休息。”
这般柔和入微的话语若在之前,是如何不会出自她口,宗渊微弯眸,心尖酥软,神色温柔可见愉悦,
但她要因旁人而将自己独自置于身后,哪怕是为一女子,也是万万不可的。
忽倾身将她笼罩身怀,颈后温软的香肌与身心契合的满足令他无声喟叹:“临时更改未免仓促,且午后热暑不宜行路,既已约好,如约相聚即可,若儿放心,朕依你之意不露面便是。”
看似妥协的宠溺之下是分毫未退的强势,温热的气息自耳畔袭入蔓延全身,安若身形微颤,似无所觉,颔首听纳。
*
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胡同内,朱粉黄蓝各色花影隐在树枝绿叶之后,若隐若现自两侧高高的青砖红瓦院墙后随风乍现,唯一一座飞翘檐角下,两扇朱红色细纹木门静静伫立,胡同纵向延伸,整洁无尘,无杂声扰,幽静美丽,一入此地恍若世外桃源。
已更匾为安宅的院门外,两名高大精健着暗蓝简素劲装的护卫分立檐下,锐利的目光紧盯缓行对面的褐色马车。
马车将将停稳陆优优便已下了车,正要迈出,又尤显紧张仓促停下,含着激动与忐忑的水眸竟是半点未曾留意落在身上的锋利目光,
抬手摸摸钗发脸颊,又低头看了眼衣衫,还偏头小声问,“铃铛,你快帮我看看我可有何处不妥?”
为了今日见面,小姐几乎一夜未眠,一路来反复问了不知数遍,铃铛自小跟随伺候,忠心不二,便是答了数遍也不觉半分厌烦。
当下恭敬认真再做端量,重重点头:“小姐衣衫整洁,气色上佳,未有任何不当之处。”
便如此,陆优优仍然心擂如鼓几有晕眩之感,头顶烈日却手心冰凉,她想扬起笑脸,可面颊僵硬的连唇角都无法勾动,面无表情浑身紧绷的模样,让她看起来似是极不情愿,唯有一双稍见活力的眼眸流露无尽的惊惶,自厌,
而当浸着泪意的眼眸中,映入一抹碧色鎏金的身影时,渐正的日光好似此时才将她眷顾,随着身影走近,温暖一点点蔓延流转,冷意骤退,一切黑沉压抑亦尽数消散。
近午的日光灼烈叫嚣,然胡同内花树成荫清凉幽静,两侧相距不过六七米,安若拒了丹青撑伞,片刻未曾停顿迈步入光下,行至僵立在原地泫然欲泣的女子身前亲切莞尔:“优优,”
陆优优浑身一震,不自禁粲然一笑,挺直了肩背趋上小步紧紧凝望着她,透出满满依恋,“安,安姐姐...”
二人虽信交已久,说来也只见过一面,却再见时,只四目相对的瞬间,不约而同便相视莞尔,情怯,生疏,忐忑,恐慌,瞬间消弭,所谓一见如故,不外如是。
安若主动携着她的手入院,赞佩的目光不假掩饰落在她身上,虽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凹陷的脸颊与眼窝已渐充盈,眼眸中的空洞麻木和绝望已尽被熠熠的神采取代,
身形虽还瘦弱,却腰背挺直,步伐也稳,气虽还短,却不再孱孱断续,这是心力恢复,意志坚定的表象,不到一个月,她能恢复至此,实在叫人敬佩。
陆优优自见到她,目光就似扎了根般牢牢锁住,一眼也不曾眨过,她用还未回温的手牢牢反握着温柔包容着自己手指的手,不敢太用力,又不舍得松一分,
只感觉像之前数个日夜里,驱散她身心骨髓的微烫茶水般的暖流,自二人肌肤相贴之处迅速暖遍身体,叫她长久失温已忘了温暖滋味的身体重新体会暖意,看到她看着自己的眼眸中流露的赞叹之色,不禁更加昂首挺胸,苍白的脸颊竟浮上了红云。
宅院中绿荫避暑,而陆优优到底身子还弱,安若便带她到院中隐约照日的花荫下落座,待一杯温茶入腹,彻底舒心下来。
“观优优气体精神,想来再过不久你我便可以履行约定,策马同游了。”
还有何能比己视之为此生圭臬依托之人赞赏的目光,肯定的言语,更能激励人心?
陆优优迎着她含笑的明眸,眸光灼亮,心内激越,那每每信中必要提及的浓浓感念之词,随她隐隐颤抖的嗓音倾泻而出:“若无安姐姐为我引路明灯,救我出绝境,鼓我定信念,岂会有今日重生之我?安姐姐予我之恩远超再造,我必倾尽所有来报姐姐大恩!”
陆优优已过及笄,若非横遭不测,早已为人妻,为人母。
而今她言语沉稳,眸中也再无少女鲜活之气,且时下女子皆早慧,陆府乃京中煊赫门庭,其深受宠爱,教导自更远胜寻常,安若虽长她几岁,但若论起心计,恐不如矣,
只二人初始便因同病心通,初见便心下怜惜,而陆优优视她为光明,为恩人,叫她所见皆是无助与谦卑赤诚,
以真心相交,安若自愿她能痊愈重生。
“瘾是你戒,意志是你自强,衣膳住行是你父母亲人无微不至,良药建基是大夫竭力相助,我如何能厚颜居功?”
这些日来二人书信不断,她字里行间类应激后视她如依赖的固执,安若已有察觉,为免她再深执于此,便反握了下她紧握着的手,微挑了下眉笑道:“你我之间无需言此,倒是优优信中卖的关子,现在可能说了?”
陆优优心思细腻,加满腹心神落于她身,自知她品行高洁不喜居功,便深深牢记在心。恢复些许灵动漆黑幽亮的眸不动声色打量了下周遭,双手虔握,微倾身,抬眸仰望向她,弯起唇,却未答反问:“姐姐的信广阔灿烂,今日一见眉宇舒朗,眼眸明静,果如姐姐说与我的一切安好。只我还想亲口问一问姐姐,久日不见你可真一切都好,无忧无虑,心中畅快?”
安若眸光微晃,垂帘看她,许是因陷过深渊,陆优优的眼瞳格外漆黑,双眼又生得圆似猫瞳,定定看着人时,只觉如视无底黑洞,其内冰凉死寂,叫人心头发冷,
须臾,安若瞳孔放松,目光落在她整张脸上,方才那股凉意也随之消解。
“我心自在,自一切无难事,安然畅快。”
安若看着她,由心展颜:“现下你可安心了?”
陆优优看着她毫无勉强的笑颜,亦忽而笑了,目光却未从她脸上转开。寻常百姓不知,可那一日的惊心动魄直至现下都还让她心跳不已,
从前她只一心渴慕于她,自将她身边一切不寻常忽视彻底,可那一日大哥不仅带禁卫回府,更面容凝肃凌厉盘问,暗搜府院,
陆国公府乃当朝一品,有爵位加身,普天之下,除了堂堂天子何人能调动朝廷卫队冒犯陆府?
且如此兴师动众只为寻安姐姐踪迹,便无名分于世,圣上与她的关系已然昭昭若揭,便且不论圣上为何由她居住宫外,以男子行事,只人不知所踪安危如何便叫她心急如焚,若非御令禁行,府中强拦,她必然已带人寻了出去!
虽当日便得暗示人已无事,可未见到人,总放心不下。且以圣上大能,这天子脚下,岂敢有人放肆,又岂容人放肆?
而以安姐姐这般敢女扮男装且从容世间的心性,也必不会无知无能任人作为。遂,那一日失踪,极有可能乃安姐姐自己所为。
能伴君侧,虽是光宗耀祖的天大殊荣,可既有此遭,殊不就是,甲之蜜糖,彼之□□?
“姐姐曾在信中教我,无虑外事,仅为己,扪心自问,心之所向为何,从前我以陆家女为荣,为不堕门楣,上敬父母兄长为己任。为习得德容言功,外可长袖善舞,内可掌理庶务,觅得佳婿相夫教子为终身事。无外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陆优优眸色绽亮,弯唇一笑,“而今,我重获新生,亦幡然醒悟,我欲做陆家女,别家妇,人之妻,子之母,却从未想过做我自己。我之事早已传遍京都,知遍人情冷暖,想定无人再敢娶我,而这世上亦再无如父母亲人一般,于磨难时不离不弃,别无所求,只愿我余生安好。故,自今日起,我欲以姐姐为圭臬,无惧世道教条,随心随己,只做陆优优,陆府的陆优优!”
“我更欲有所为,还请姐姐帮我!”
陆优优确实挣脱了心灵的束缚,可却自愿被另一执念所缚,她恼自己不得安姐姐信任,怨自己无能在安姐姐出事时束手无策,遂她所愿的随心随己,实则是为了壮大己身,有自己的人手,只待有朝一日安姐姐需要时,有她可施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