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妹妹睡了……”
“三娘子?”
“阿乔醒醒,怎的就在水榭里睡下了,当心进了湿气。”
谢乔是被一道温润敦厚的女声叫醒的。
这女声内也带着长辈的温柔慈爱,同样娓娓动听,言辞之间都仿佛合着音律,谢乔在某一瞬间,竟然误以为是梦中的母亲真的在叫她。
但很快的,谢乔便也清醒过来,清晰的分辨出了其中最大的不同。
母亲的声音总是很纤柔的,因为长久的病弱,便连声音像是缥缈的雾气,一不留神便会消散在晨曦中,而耳边唤醒她的,虽也同样温柔,却坚实有力,柔韧如丝。
谢乔睁开眼睛,下一刻,便发现身边出现了很多孩子与女人。
不再是方才的侍女奴仆了,正如同谢氏在迎接卫君苏栖时,从宗主长辈,到后进儿郎,派出了所有嫡出男丁那样,这些嫡枝男子们的母亲儿女,后宅女眷,便仿佛也全都拥簇到了她的面前。
而领导这些女眷的,是一位约有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两鬓已经泛出几分银丝,暗色的深衣上绣着同色的蝠纹,便连发簪佩饰,都是暗色的玛瑙润木,没有一丝鲜亮的颜色。
这样的打扮,原本是会显得严肃无法亲近的,但女人的笑容却是格外的慈祥,足以让所有敏感胆怯的孩子,都忍不住放下戒备凑上前亲近。
“这孩子,姑母都不认得了?”
女人自然的伸手为谢乔压下鬓角的发丝,之后仿佛看出了谢乔面上的犹疑,笑着嗔怪。
女人的笑容,仿佛是在看着自己不懂事的孩子:“我是谢芳,你父亲谢非的长姐,家中的孩子,在我眼下长大,都叫我姑母。”
谢乔是听说过她的,因为她就在前几日里,才刚刚见过这位谢姑母的丈夫,那位烦人的老古板,姜国大夫李仲达。
谢芳,就是卢陵口中,那位因为丈夫要求妻子时时刻刻都要发髻光滑,衣裳齐整,一怒之下回了娘家的谢家姑母,自那之后,便一直在谢家留到了现在。
谢芳是上一代谢氏宗主的长女,生而聪敏,寻常孩子话都说不清的时候,她便已经博学多才,通晓妇规,举止合宜。
因为是长女,谢芳虽与谢乔的父亲是同一辈,却足足比弟弟谢非大了十岁有余,因此自幼便会主动为母分忧,照顾弟妹,据说幼时的谢非,都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对谢芳叫母亲的。
当初最是注重礼制的李氏李仲达,就是听闻了谢氏长女贤良淑德、都城赞誉的美名,才几次登门,执意求娶这位世家淑女,闺中楷范。
当日姜都五姓,谁不以为这会是门当户对,琴瑟和鸣的一桩好亲?
但谢芳这一辈子做的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便是嫁人之后,怒而归家,直到现在也执意不肯再回李氏,甚至连李家来人,都从来不肯见。
回到谢氏之后的谢芳,日子并不难过,已为宗主的弟弟谢非并不强求这位教养自己长大的长姐回李氏,一应衣食供养都如从前,又请她仍如未嫁时一般,教养谢氏的下一代。
谢芳至此成了谢氏姑母,不单与谢乔同辈的兄弟姐妹们这样叫,连往后该称姑祖母的小辈,也习惯只以姑母相称。
谢家有许多姑母,但能够不加任何前缀,受所有嫡枝子弟发自内心尊敬喜爱的,却只有谢芳一个。
这么说起来,也难怪这位姑母的态度这样熟稔自然,身为谢非唯一的女儿,大概也是由这位姑母重点看顾长大的。
谢乔这样想过,也坐直身,客气的叫了一句:“姑母。”
谢芳并不介意谢乔的生疏,见她方起未曾梳妆,扭头吩咐几句,水榭内几个年岁不大的孩子,便都十分欢喜似的,摇摇晃晃为她端来温水巾帕,不甚熟练的服侍她漱口洁面。
“这是九娘子,这是十一郎,这是三郎刚过门的妻子,还有这个,是你大姐姐柔娘的儿子,你离家太久,往日与你相熟的娘子们都出门了,只有这些小的,也很想见你一面。”
谢芳趁着这机会,便在旁边向她一一介绍,说到这儿,这些大不过七八,小才两三的孩子们,便都乖乖的围在榻前向她问好,有称姐姐,有叫姑姑,也有怯怯尊称她三娘子或太子妃的。
谢乔有些怔怔的一一答应,一旁檀郎,便又双手为她送来蜜水。
当着谢姑母与许多女眷,檀郎之前那隐隐带着暧昧勾引的态度便丁点不见了,举止恭顺,只如一个最优秀的贴身仆从。
但谢乔顺手饮下一口蜜水之后,动作却忍不住一顿,这一杯蜜水,从温度到甜度,都正踩谢乔最舒服的那一个点上,即便是她自己来冲,恐怕都不会这样贴心。
“怎么了?”
谢姑母见状,便笑眯眯的弯起眼角纹路:“是不是还是回家里舒服?”
“其实瀛洲台到底匆促不便,你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鬼精灵又多,自个给自个起名,动辄便能琢磨出旁人没见过的新鲜东西,很该去驻仙楼里看看,那里才是打小布置,最合你心意的地方。”
“可醒好了?姑母这就陪你回昭苑,你离家后,谢非这小子就干脆闭了昭苑,家里许多孩子,都还从未见过呢,正好能叫她们开开眼。”
听到这儿,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有些糊涂的谢乔,才忽的回过了神。
她抬头看看天色,忽然道:“什么时辰了?”
檀郎温声开口:“还在隅中,娘子睡得不久。”
谢乔默默算了算,大概是上午十点的样子,的确不算太久,但以苏栖的性格,应该也不会和谢宗主长篇大论耽搁太久。
谢乔继续道:“卫王可来过了?”
檀郎面色微变,没有立即回应,却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了谢芳。
只一个眼色,谢乔却也立即猜出了渊源,苏栖来过了,但因为瀛洲台内都是谢家的女眷,所以不好过来。
猜到这个之后,谢乔再看向姑母时,便只是露出疏远的标准微笑:“姑母有什么事,不妨与我直接说吧,堂堂卫君,不好请他久候。”
谢姑母微微一滞,摇头叹息:“你这孩子,就算忘了前事,也是一点没变,外软内坚,难缠得紧。”
谢乔蹙眉不耐,正想径直赶人,姑母谢芳便也忽的靠近,用只有她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低低问道:“你当真要随卫君离姜?”
原来是为了这个。
谢乔抬眸看向她。
谢姑母面上仍旧带着笑,敦厚慈祥,循循善诱:“姜国五姓,也只有谢氏最心疼亲族子嗣,便如姑母这般赌气归家,家中也会照顾圆全,满都城的世家娘子们,都恨不得自己能生在谢氏。”
谢乔已经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