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切都回归平静之后,谢乔终于缓缓行出了章台殿。
姬天挑的日子不错,的确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月明星稀,
秋日里的夜空要比其它时候都更显悠远,伴着习习夜风,连周遭的血腥气都不觉腥恶难闻。
殿外赏亭内,是谢氏宗主谢非,膝前躺着一个已然熟睡的两岁幼儿。
幼儿自然是墨斗,耽搁的太晚,此刻已然陷入了睡熟。
“这就是咱们日后的新王上?”
虽然亲口取了小名,但谢乔还是第一次看见墨斗,她的目光从孩子圆乎乎的红润面颊,藕节似的手腕上一一扫过,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身体很健康!”
有健康就足够了,谢乔并不要求他具备更多君王的素质品德。
谢非在亭中正坐不动,先问道:“王上如何?”
谢乔谢乔声音随意:“还有一口气。”
谢非面色肃然:“既已下手,就要干脆些。”
谢乔要杀姬天这事,自然是知会了家中的,世家换王这大逆之事,往前也不是没有过,姜国五姓,卢陵不必说,崔氏崔奇水早已投入她的门下,五姓有其三,剩下的王大夫李客卿有她的救恩之恩在前,也不会蹦出来反对。
只要姬天死得够快,王位上还坐着一个姬姓的继位者,别惹出大的动荡来,被姬天爸爸爷爷打压了几十年的世家九卿们,说不得还更乐意是她这个出生谢氏的太后主权。
此刻听了谢宗主这话,谢乔也是一点不意外的点头。
苏栖走之前,特意给她留下了元朔,说是等姬天驾崩,她正式以太后之名主政之后,再让元朔回来。
这其实是最后一层保险的意思,元朔有万夫不当之勇,若有万一,元朔癫狂起来,能将她抗在肩上,一路杀出王宫。
当然,谢乔还算小心,没叫自己走到这一步,元朔潜藏这几日,起到最大的作用,就是给姬天灌了药。
五大三粗的壮士,杀人熟练,灌药这种技术活却不太成,加上流云双手不便,姬天拼命挣扎,好好一盏茶,最终却只灌下了一半。
不过问题不大,谢乔方才出来前才刚刚看过,除非姜国的医疗水平能一夜发展几千年,否则姬天活是活不成了,运气不好,今夜就会死,意志力强点的话,还能多煎熬个两三天。
谢乔倒是乐意见着他多撑几天,低头动了动墨斗的额发:“正好,这几日里墨斗就留在章台殿,往后就说,姬天病中喜欢这孩子喜欢的不得了,让他亲自给姬天送走,之后继承王位也算是名正言顺。”
不知是被说话时惊醒,还是不乐意认姬天这个叔叔,席上睡得正香的墨斗忽的哼唧了两声,似要下一刻就要闹起来。
谢非见状撩起衣袍,眼疾手快的盖住墨斗,又顺手拍了几下。
肉乎乎的小娃娃翻个身,就这样双手揪着谢非的衣摆,重新沉浸在了美梦中,
谢乔奇怪的看了看谢非熟稔的动作,多少有些诧异:“谢宗主竟还会抱孩子。”
怕吵醒墨斗,谢非压低了声音:“你像这般大时,我也是抱过你的。”
谢乔便立即露出了沉默的抗拒神色。
谢非平静的看着她,却仍旧坚持的开了口:“阿乔,我的确对不起你母亲。”
他曾经是有机会与朝霞夫妻和睦的。
那时候,谢非还是谢氏莳花弄草,逍遥事外的谢二郎,偶然进宫,与花墙惊鸿一撇看见朝霞公主侧颜,便惊为天人,立志非卿不娶。
为了朝霞,他放弃往日闲逸,从兄长手中夺下宗主之位,接受了姬辛的条件,将谢氏的三成田产充做聘礼,终于尚得佳人。
朝霞生性纤弱,两人成婚之后,他诸多讨好殷勤,朝霞却总是愁眉不展,如同胆怯敏感的雀鸟,对周遭的一切都抱着生疏戒备。
直到朝霞有孕,谢乔出生,襁褓中稚嫩惹人的女儿,才渐渐融化了朝霞沉重的心防。
那一段时间里,他们夜夜都在一处,欢喜于女儿每一分细小的变化长进,也会在整夜安抚了啼哭不止的婴孩后,顶着眼底的青黑相对担忧——
简直如同烟火之中,最寻常又默契的寻常夫妻一般。
那也是谢非记忆中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偏偏阿乔不到周岁时,他却意外知道了朝霞幼时与王上姬辛的不堪往事。
这事于他如晴空霹雳。
谢非不愿接受这事实,在他心里,朝霞公主合该是明月一般纯洁皎然,不容亵渎的神女,而不是被同父兄长自幼玩弄的玩物禁脔!
谢非觉得朝霞长公主欺骗了他,还疑心妻子仍旧与姬辛牵扯不清,连他的一见钟情,都是她蓄意的谋算勾引。
这样的怀疑,让谢非在质问之后,选择离家出游。
平心而论,他并没有离去太久,不过一年,次年大节,他便又重新回归了谢府昭苑。
这一年的游历,让他想清楚了自己的心,他仍旧是爱慕妻子的,不论真正的朝霞是什么模样,在他眼中,都仍旧是那惊鸿一瞥,神女一般的公主。
但这一年的迟疑,朝霞便已永远的对他合上了心中的大门,自此之后,夫妻相敬如宾,终成陌路——
更甚至,阴阳永隔。
想到朝霞的死,谢非也难掩痛苦的合上了双眸:“我没料到,朝霞竟会自缢。”
谢乔冷冷的看着他:“你自然不知道。母亲早就想死了,她从嫁给你的那一日开始就想过自尽,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努力活着。”
谢非面露震惊。
谢乔:“谢宗主,你既什么都不清楚,当初就不该招惹她,若非你一意求娶,母亲原本不必死。”
就在谢非“一见钟情”之前,先王后原本都已安排了人手,打算暗中将母亲送去齐国,寻一处安全僻静的地方,让她无人打扰,安安静静的渡过后半生。
听了谢乔这一番话,谢非久久无言,半晌,才终于低低道:“若我未与朝霞成婚,便不会有你,朝霞曾说过,对她来说,你便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谢乔神色更淡:“我宁愿自己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