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 - 乌鞘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60章

“女史,救我!”

夜里,辛女史为女儿喂过药,又回到书斋,整理不日即将到郡学上课所用的典籍数目,谁知刘甸忽然推门而入,惊慌的脸上尽是从未有过的不安。

他们这批公主的亲信,都是早在圣上入主京师前就伴驾的,五六年风风雨雨杀伐决断里并肩前行,关系自是比寻常临时拼凑的内官们要好上千百倍,辛女史自己又年级长,不知不自觉将那批年轻的武威军将士都看做自己的子侄辈,寻常多有照拂。

刘甸是其中最成熟稳重的一个,偶尔还反过来照顾她多一些。

谁知今日他竟如此慌张。

辛女史忙拉着刘甸坐下,又给他倒了热茶先氲口,再问:“好孩子怎么了?你办坏了差事,要殿下罚了?”

刘甸一个劲儿摇头,吞了茶水急道:“女史快去劝劝殿下,殿下今日老大不痛快,连孟刺史都挨了训斥,我因和刺史大人讲了两句话,殿下责怪我,回了楼船都没和我讲话,我心慌得很,不知是什么事情,又担忧公主殿下,女史你行行好,替咱们去看看,殿下从来都最听您的劝。”

“别急,我这就去看看,你在这儿歇会,忙了一天,早些回营中安置,明早我给你消息。”

辛女史做事稳重,劝人都能更教信服,刘甸乖巧点头,这才稍微镇定。

萧玉吉是个脾气极其稳定的主君,至少在辛女史看来是如此,辅佐小公主多年,她深知其脾性绝非喜怒无常之人,今日之由,必有因果。

可是辛女史来到承明公主的书房,见到的是一个平静的公主,正在望向窗外虚空般的慈水。

萧玉吉不是不知道孟苍舒是无辜的。

兄长临行前,将两个女子带至她面前,告知此乃父皇所赐予孟苍舒的美人,只是密诏尚未宣发,还要她暂时安置,再送去刺史府上。

萧玉吉当时整个人都是呆住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层层累积,直到看见孟苍舒仿佛没事人一样用轻快且和平常一样随适的步伐踏入刺史府,她才意识到这烦恼可能只是她自己的庸人自扰。

“殿下,夜深了,就算有烦愁之事,也不该坐熬,身体要紧,明日事务繁多,待太子殿下归来便要启程,剩下的事物都要殿下您亲自打起精神做主,万不能这时候熬坏了身体。”

“谢谢女史。”

二人一言一语,相让后对坐,辛女史见公主面容平静,却眉间不舒,便知愁烦之事没有解决,然而殿下之心却已然找回了平静,她又钦佩又心痛,温言道:“这些日子我看太子殿下来了却还不如不来,倒让殿下您更加烦忧了。”

萧玉吉不知怎么回应,总不能说亲爹和亲哥都是来给自己添堵的,只苦笑道:“兄长不来也有我不来的烦忧,只是他来少不了殚精竭虑,便是亲人也都各有肚肠,我没资格说他,自己不也一样?”

“但我看太子殿下还是对殿下多有照拂的,听说殿下会留下一些人手在咱们这里帮忙,如今这是最解燃眉之急的了。”

那确实,十二个美人也算是“帮手”了。

知道自己大哥也是在执行父亲的旨意,萧玉吉虽有无奈怨怼,最终还是化作谅解的叹息:“我没有责怪哥哥,只是觉得这些天诸事接踵而至,十分疲乏,无有喘息。”这也是实话。

辛女史柔柔笑了,正准备开口抚慰,就听侍婢在帘幕外来报:“殿下,孟刺史求见。”

萧玉吉明显一怔,辛女史心疼公主殿下辛苦,不免心中薄责孟刺史不管天大的事,总要教人睡觉吧?怎么这个时候还巴巴跑来?

她看向萧玉吉,柔声道:“不若我去见见,如果没什么大事,便明日再告知殿下。”

谁知萧玉吉竟已站了起来:“不,我自己去。”

辛女史错愕之余,不免有些疑惑:公主殿下是知晓圣上的驭人之术的,有些不是军情机要的琐事,许多没眼色的官吏却非急着吼着要圣上亲自拿主意。圣上也不恼,更不训斥,只是晾着,一次两次就教人学会该自己办的事少来麻烦上峰。

不过也是,孟刺史绝非那般没能耐没眼色的蠢材,大概是有……真正重要的事非要立即说吧……

萧玉吉更衣后来到内厅,见孟苍舒穿着便袍而非官服,面容亦有风霜之色,原本那一点烦愁也渐渐退潮,只留些许惭愧在心的岸滩之上,沉默晒着冰凉凉的月光。

她正要开口,却见孟苍舒看了自己像受惊的猎物似的,先推开两步,再一行礼,紧接着就喋喋不休张开嘴巴:

“殿下,我也是今日在新县城与庞县公才接了密诏,在此之前圣上要赐下什么我是全无知晓的。原本我只想着,或许圣上会借太子殿下亲自循行的难得机会敲打敲打庞县公,谁知竟然……庞县公也是呆了,他那边被赐了十个美人!十个!殿下你知道十个是什么概念吗?庞县公得给自己宅子的里外屋全让出来——包括他自己的卧房,才够住下!”

萧玉吉实在没绷住,尤其想起庞绪那厚道且无奈的表情,竟笑了出来。

“所以啊殿下,我得先帮他分忧。我告诉庞县公,十个别全收下,但也别不收,不然他孤家寡人,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又不肯留把柄和软肋给圣上瞧着,那肯定是会遭到猜忌,您是圣上的女儿,自然清楚这其中用意了。而我……我实在无辜,我只是圣上避免行事过于明显捎带上的啊!不然一个刺史,哪有圣上赐美人的情况呢?”

孟苍舒的语速达到了萧玉吉自认识他起的巅峰,噼里啪啦犹如爆竹,好像断句多等一会儿后面的字眼就要为着排队打起架来。原来这小子说话也有不是慢悠悠的时候。

萧玉吉的心轻飘飘的,不知怎么,仿佛刚才急迫的烦心事儿也不那么愁人,反倒她慢下了性子,学着从前孟苍舒慢吞吞的口气说道:“给两千石赐美人,我父皇倒也不是第一次了。从前第一批去到京畿那三四个郡的刺史,各个都是父皇亲自面授机要过的,有些家资单薄,他担忧镇不住地方,也都赐宅邸赐金帛——当然还有美人了。”

孟苍舒脑门突突往外冒汗,还好他的记忆和知识水平没有因为心态退却,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殿下这话就不对了。那是什么时候?圣上初登大宝还于旧都的头几个月,万方未定九州尚割,京畿四郡如何重要?圣上派得可都是自己的亲信,能领兵打仗的去安定这几方。这些将领虽圣上一路奔波,许多年轻将官都还未成家业,为人伦之齐,圣上才赐了宅邸美人,当然,这也是避免他们到了地方,就教地方豪族往府宅里塞人联姻,如果这些人的裙带上系了各地方高门士族,那如何更新气象为圣上垂拱而治呢?所以不如圣上自己成全他们的姻缘。但我是不一样的啊!”

萧玉吉本想问你哪里不一样,可谁知孟苍舒语速快的根本没给她机会。

“我虽也没有成家,但眼下时移世易,圣上最在意的也不再是京畿的安危。我出身寒微,我爹现在还做着置内小吏,也不会再有变动了。而当初那些新晋两千石,各个都是手握兵众的封疆之吏,到了郡上呼风唤雨,与本地豪族联姻那才是强强联合。殿下,咱们良慈郡就一千兵马,还都在您的麾下,我和谁去作乱啊?圣上何必用这样的方式避免我孤身一人让本地豪强相中,良慈郡还有豪强吗?这最大的豪强,只有您和良川王啊!就连庞县侯手上都是没有兵的。我和谁结这条裙带呢?”

孟苍舒一口气把话说完,长长出了口气,略回过神,想想刚才那句好像哪里不对,可似乎又没品味出大问题,便去看小公主的脸色。

“美人是父皇的赏赐,你说出这样多道理我来听没有用,父皇又是听不到的。”萧玉吉看着孟苍舒的眼睛说道。

“但是我需要殿下理解我的苦衷,这样就不会反对我之后的安排。”

孟苍舒干脆,将自己问话两个美人的过程与最后的安排和盘托出告知了萧玉吉,连之后的三年计划五年安排以及郡学的宏观发展都阐述得明明白白。

最后,他全说完了,还不忘习惯性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书面依据:“圣上登基伊始,曾连下三诏,这三诏被百姓称为《三定诏》,所述分别为息兵、薄税、轻刑三项。其中《薄税诏》中明文,将百姓之税赋视为粮秣,不可不惜,并要求各郡上精简官衙,不可乱设官职,为保证百姓劳力与耕作,更要主动释放官奴,无论男女,使其婚配并从事生产。那时官衙都有放人出去,我家长岭置人员一直短缺,谈不上冗杂,可也响应此诏,去到本地几个富户,赎买了些各家人力解除奴籍,以充事生产。良慈郡可比当年我家乡的境况要差得多,虽是圣上隆恩,我不可抗旨,但人既然赏赐给我,也没说一定就要在我家宅侍奉,我让她们去郡学寻事,也是尊奉《薄税诏》中的旨意量权行事,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没有想到孟苍舒只在自己离去后就将两个美人料理得妥当,萧玉吉震惊之余,莫名欣喜,可这心境之外,她再去思考缘何那般生气的真正理由,竟有些恍惚。

对啊,自己的父皇给部下官吏赐奴婢服侍也不是什么亘古未闻之奇事,她究竟在气什么呢?

“殿下?”

孟苍舒关切的探问将她从沉浸中拉回,月夜虽静,但慈水却奔流不息,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好像都在等着一个,他们谁都找不着的答案。

这种感觉也让孟苍舒烦闷不安。

他是个人生目标明确,理智和感性可以在命运天平上仍然维系精确平衡,以至于不会让自己迷失的那种人。

但这个时候,好像有些什么在这个本应该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夜晚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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