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此事并非大人行事不妥,而是没有将事情办到实处去。贫道虽为红尘方外之人,却也知晓天地之间因缘际会,逃不开一个趋利避害。大人希望与孟刺史结秦晋之好,这本无错,刺史这般当世英杰,不说功绩如何,只听圣上几次嘉赞,便知其前程无量。可是……这前程,究竟是何处的前程呢?”
“愿闻其详。”
荀崎从前上课都没有这样认真过。
李丞雪清了清嗓子,示意接下来的话非常重要:“圣上将几位皇子派驻各地边郡,又专门选了贤能之吏共治,这些皇子与刺史年纪均是五陵华年,可见圣上之意,是要他们长留边地,无有后顾之忧。承明公主乃是圣上掌珠,最能体察圣意,从前那两任刺史实在不堪,终于孟刺史前来,公主殿下自然欣喜,这多年的积弊,不过两年便一扫而空,若不是横着出了太子殿下遇刺这件事,待太子殿下循行归来,那褒扬良慈郡上下的恩旨想必这时都以写好明发了啊……”
“确是如此,圣上平常每每提及边郡治理,屡屡夸赞孟刺史才干为人中龙凤。”荀崎听得心痒痒,“所以我才想和孟刺史亲上加亲啊……”
“这话是不假,贫道也信大人出自真心实意,可是……大人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岂不让公主殿下痛失左膀右臂?”
“我没有这个意思非要孟贤侄回来成亲啊……这出嫁随夫,我侄女绝非倚仗功勋之家出身的骄纵小儿,她最懂礼数,自然会殷勤跟随绝无怨言!”荀崎恨不得当即给萧玉吉解释自己的用意。
李丞雪故作惋叹摇头道:“非也非也。据贫道所知,这期间不是没人给刺史大人攀附姻亲的,可刺史大人全都拒绝了,理由有二,一是他尚未到成亲的时机,良慈郡百废待兴,他走不开也不愿意走开,成亲事情冗杂耽误正事是其一,这其二嘛……大人,你可知什么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荀崎没读过书,但听意思似乎明白,于是他非常懵懂地点头又摇头,让李丞雪十分头痛。
“大人啊……这是于情于理您都不能亲上加亲的缘故,否则亲无有却成仇,这您的初衷又哪里去了?难道没有这层亲上加亲,刺史大人就不会尽心报答老太尉的恩德了么?刺史大人绝不是如此忘恩负义之人。这段时日,刺史大人对您的事从来都是格外上心,贫道离开前,刺史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公主殿下,且到了京师,无论如何也得和荀长史见面,如此心意,大人竟然不知么?”
李丞雪说得口干舌燥,然而荀崎只是自顾自感动,还没明白,他只能继续指引迷津。
“刺史大人已将您当做了亲人,才有这般忧思,同理,刺史大人也将公主殿下视作亲人一般,才会等同相待……”
“你的意思是……”荀崎恍然大悟,一句诶呀呀接着抚掌,对着松了一口气的李丞雪笑道,“原来是公主殿下自己想招揽孟刺史结秦晋之好啊!这我可就僭越了,怪不得殿下不那么热络我的意思,我该死,我该死,怎可夺人之美呢?可是……我还有一事不解想让道长解惑,良川王殿下年纪还小,孟贤侄也没有妹妹女儿什么的,他们如何结亲啊?”
李丞雪第一次感受到了当朝皇帝的宽容,这样的脑子都能留在身边,以后谁要说皇帝苛待功臣,他第一个出来拼命。
就差默念太平经来稳定心绪的李丞雪努力维持着神秘又高深的笑容,缓缓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两个……不需要别人,也能结为姻亲?”
荀崎呆住了。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李丞雪继续道:“如果大人您希望刺史大人像对老太尉一般也对您感恩戴德,不如今后有机会,能成全人意双全之美,更何况这也是卖公主殿下一个好处,您何乐而不为?须知今后良慈郡还有数年才能繁盛如初,便是圣上知晓,也未必就不成全了。”
荀崎意识到这话很有道理,要知道孟苍舒不是世家出身,也无甚背景,全靠个人的才德立位扬名,就算与公主成亲封侯,也非世袭罔替,相对于和自己家结亲成为功勋世家的一员,圣上或许更为安心。
而从前四姓之乱正是权宦世家造孽,圣上深以为害,故此才有了扶持他们武将功勋也分庭抗礼的举动,这也是父亲告诫过自己的话:不可为盲目兴盛家业而致圣上猜疑。
要是他招揽孟苍舒为侄婿,岂不就转了个弯和边郡的封王有了牵连,这样一来,难免惹来猜忌。
而公主殿下若是下降世家子弟,圣上也未必乐意……
这样说来,倒果然是自己欠考虑唐突了!
荀崎优点有限,可最大的一个优点便是听劝,此刻他十分敬服李丞雪,连连拜谢,竟亲自送他离去,不可不谓贵重之礼。
当然李丞雪也有提醒,让荀崎可千万别头脑一热去提,待到时机合适,再行撮合之事。
回到馆驿,萧玉吉问李丞雪道:“荀长史还有何赐教?”语气颇为不善。
李丞雪不敢直说,只道:“贫道为长史大人分析利害之处,此时长史大人已不求结亲,愿意往后在朝中为孟刺史与公主殿下以及整个良慈郡多行裨益之举,多谈襄助之言。”
萧玉吉看向李丞雪的眼睛,似乎是想分辨话里的真伪,但最终却只有一句:“再过几日就启程了,你们刺史交待你办的事情都尽快办好,勿有耽搁。”
……
萧玉吉不想再多留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随着杨皇后月份越来越大,宫中许多应酬不减反增,她惦记弟弟和良慈郡,以及那位到现在好死不死还没给她来过口信的人,怎么都不愿意再掺和进如今京师的纷纭波涌之中,向父皇最终禀告了辞别吉期,又与萧秩话别后,带上了无数赏赐和人情走来的礼物,萧玉吉终于踏上归途。
告别当日,谁知景司徒竟亲自来送,萧玉吉始料未及,下马相迎。景司徒这段日子为了避开鲜花着锦的恭维和奉承,已称病在家许久,但凡恭祝他外孙女吉孕之人,他都谢绝门外,也不收任何薄礼。
景氏和杨氏的低调行事让皇帝萧蔚龙颜大悦,具体的表现是,他最近也不怎么关怀宫中其他美人了,日日陪伴在杨皇后身边,热了扇风冷了披衣,旁人看了还以为皇帝忽然转了性,可明眼人却知道,这是皇帝的嘉赏恩赐,也是对其余百僚的提点和明示,绝非什么儿女情长深情厚谊。
看得出,皇帝是愿意臣下知晓分寸和进退的,即便景司徒一人之下,也需要知道是谁之下。
萧玉吉又在父亲处学到了一些,可她没有想到,景司徒镇日的称病,此刻却来送她,实在古怪。
“司徒大人保重身体,何须劳顿,快快请起。”萧玉吉搀扶起行礼的景司徒,父皇尚且允许景司徒御前享坐,她可不敢僭越。
“自迎回东宫大驾,老臣便身体欠佳,总算圣上恩宠优渥,命医术高超的御医诊视,老臣感激不尽。公主殿下此行数十日,路上舟车劳顿,恐有不虞之处,老臣自司徒府衙选出了几名能吏巧匠,若能为公主殿下排忧解难,也算老臣没有辜负圣上的隆恩。”
萧玉吉且听且思,心中念头早已在景司徒话音落时过了数个来回。
这次她回良慈郡,人比来时还多,除了父皇赐下的人,还有太子长兄为表答谢,塞进队伍里许多东宫僚属的子弟与兵士,以及数名招募来的工匠,荀崎不好明着给人,私底下来消息告诉公主,在沿途他自家死宅,他准备了十余名奴婢医女,公主顺路捎带上,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也不缺人手服侍。
其实,这是比赏赐银钱更为贴心。父皇知晓他们郡府缺人,特意调拨了十数名笔吏,这些笔吏出身虽贫寒,但自太学得出点作郎官,在京中没有门路不好谋求前程,若是能去到紧缺低阶官吏的良慈郡,便不用从卑微笔吏做起,自然愿意,可谓圣上选材的一片苦心。
景司徒从来都最能体察上意,见此,才也从朝廷的司徒衙门选出这些人来,也不知是不是父皇的暗中授意,毕竟东宫赏赐的大多是奴仆,这哥哥送妹妹些使唤的人,没人能挑理,但父皇额外给她的却都是正正经经的官身之人,总要有说法,今次说法也是太子如实禀告,他只走了良慈郡一处,自然说知晓此际缺人堪用,他又没去别的地方看,上哪去一碗水端平?如此一来,萧蔚表示缺什么给什么,其他缺人的地方,等太子养好了再去循行再说,眼下缺人的地方先补上。
于是,没人敢多说什么。
而景司徒的出现,似乎像是父皇略觉不足的补充,要知道从前也是如此,两人的配合也从未有过任何问题。
可景司徒为何不之前就将人调拨过来,此刻她临时塞进队伍里,眼看就要出京师的城门,上哪安顿?萧玉吉又想起景司徒和孟苍舒似乎有知遇之恩,难道这些人不是给自己,而是给孟苍舒用的?
但这也太过招人侧目了……
如果真有父皇的意思在里面,她是不能拒绝的,就算是景司徒个人的好意,也不过是顺应父皇圣心而为,她更不能不给人攀援的机会。
这正是前几日父皇教她的道理。
不等萧玉吉开口应承,似乎察觉她的难处,景司徒微微一笑,和颜道:“殿下不必担忧,此次派遣各位封王之郡老臣均有照顾,定平王离京师时,人已经带去了,其余封王的恩赏近几日才会上路。这正是圣上的意思,良川王殿下年幼,只一两个座师怕是不够的,因此圣上特意吩咐老臣自大司徒府选几个饱学之士,殿下也就堪堪多了这三四人而已,无需担忧。”
听了这话,她才放下心来,谢过告辞,在秋日金色的朝阳中,率领队伍朝西行进。
送行的鸿胪寺官员们的影子越来越远,远到萧玉吉回头只能看见高高的城墙,巨大阴影仿佛仍然能罩住她这一人一马。
此时再回味景司徒的话,萧玉吉陡然警觉,或许父皇真正的意思并不是情感上对自己的孩子一碗水端平,而是太子遇刺后,他意识到需要探知更多不可控的危险,才额外派人,仿佛恩赐,实则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