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相竞
我殷切地、充满希望地凝望着雾谭,而他一手抵额头,似陷入沉思。
半晌他问:“误会之后,他待你如何?有变化吗?”
我道:“他有些患得患失、谨小慎微。这不,正想办法讨好我,我吩咐了一句,就急着给我亲手捏汤圆去了。”
雾谭抄起手臂后仰:“那不得了,他误会后反而对你更好,干脆就接着误会下去。”
我无奈:“雾谭,这种事,我怎能把你搅进来。男子的清誉也是清誉,事关清誉,将来……传扬出去,你如何成家。”
雾谭道:“我是准备去北境打仗的人,成什么家,平白耽误别个。倒是你这刚好,他以前做那么过分,也该让他尝尝你当年感受。”
我是未料从来都听我话的雾谭在此事上坏心起来,一时间哭笑不得:“他现下只是没恢复记忆,一张白纸好欺负,显得乖些。将来他清醒了,指不定怎么鸡飞狗跳呢。”
“他还想鸡飞狗跳?因柳邵把你气呕血过,又要因此事来恶言质问我吗?”雾谭更加无畏,“到时他若真这样做,便是全没悔改,你也无甚可留恋。我指定全认,说我就是在每日等你放下他,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再当他面要带你远走高飞,叫他气急败坏一通大的。”
我想都不敢想那场景会何其乱七八糟,还要再劝,雾谭转身:“就如此定下。走了。待会我再来送药。”
他潇洒,留我在原地一团乱麻,没能说出最后的劝话。
我想说,他终有一日是会记起的,我如今尚能提醒自己,不过在贪几分虚假的、不曾存在的东西,好得痛快。可这样越做越真、越陷越深,我也很怕。
我怕到最后又陷进去,再也踏不出来。
云何欢忙碌三个时辰才回,一中午外加一下午都耽过去了。我刚第二次见过雾谭,喝过苦药。
回来时,即便他背后跟了一大串寺人,食盒却是自己亲手捧着,放到我面前,仔细得一点声都没有。推开盖瞧,是十数个非常努力揉捏过却仍漏馅的扁糯米团,飘荡在热腾腾的甜水里,似死不瞑目状,太对味了。
云何欢委屈地缩成一团:“秦不枢,这是我第五回煮的,我怎么都没办法煮圆,下水后总成这样……你看愿不愿意吃,不想吃你就倒掉吧。”他脸颊边还沾着糯米粉,说着手指抹了一把,更沾得到处都是。
我笑了笑:“臣齿间正苦涩,用它刚好。”
他歪头不解:“你吃了苦的东西?宫里膳食好像没有苦味。”
我忙将碗从食盒中拿出,舀起一个……一坨,作仔细品尝状:“好甜,臣就喜欢这种。以前陛下做给臣吃的也是这样。”
他大松一口气,放心蹭到我身侧坐:“你吃。要喜欢,我每日做给你吃。嗯……虽然这还是比不过雾谭哥为你付出的,但够你多喜欢我一丁点也行。”
我脑仁顿时开疼,我忽然觉得自己陷进去之前,肯定先被他自行想象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绕死。便再试着劝解:“陛下,臣昨日说过,你和雾谭于我并不相同。”
云何欢肯定,连连点头:“对,很可能各种意义上都不相同。我今日边捏糯米边想,考虑得更通透了。有这种不同,我越发相信我和雾谭哥能够和睦共存,绝不产生半分冲突。”
我:“……”这对劲吗,这不太对。
他小心翼翼环住我一侧胳膊:“只要你尽量多看我一眼,就可以了。”
他心里已完全自成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我无法,只好道:“行……行吧,臣当然会多顾着陛下一些。臣这就布置明日乃至后面数日陛下须做的事。陛下做得下,莫说一眼,臣多看陛下许多眼都可以。”
云何欢眼睛一亮,趴上我膝盖仰头:“你讲,随便提!”
我将他扶正,道:“陛下将于明年逐步亲政,而正月旦前一日,陛下也要往太庙敬告祖先。请陛下自己去咨询众臣,制定一套新年后恢复民生的法令措施,给臣审后,在太庙颁布天下。”
云何欢惊得坐直,掰手指:“我……自己制定?这好难。”
我道:“其实并不难。作为君王,陛下主要把控大局方向即可,细节负责专职专事的臣工会为陛下梳理清楚。且休养民生的法令历朝历代都多有颁布,陛下也能参考。”
他掰玩手指又挠头,最后目光扫到我没用完的汤圆,凛然起来,变得坚定:“那没问题!秦不枢,我晚上就查典籍,明天就开始弄,我会做一个好皇帝,绝不让你失望。”
我抬手去摸他脸,拭去他脸上的糯米粉。手感颇软,真想这么稀里糊涂地摸一辈子,一直到老。
下午的脑仁疼,一直到晚上都没有缓解,还愈演愈烈。我借口犯困,先上了床朝里装睡,默默忍受这钝痛,不让他发觉。
额边的穴位跳得厉害,跳一阵疼一阵。我也只能躺着,坐都坐不起。是得过完正月旦出宫,让雾谭带我看看。
也不知这回要痛到什么时候。
身后不时有极轻的声响,云何欢如他自己所说,在翻典籍。
有一会声响大了,我听见云何欢恶狠狠地小声威胁:“秦太傅在休息,让你抱个竹简这么吵,他若被吵醒,朕叫你好看,起码……罚俸半个月!”
接着有寺人哐哐磕头的声,云何欢又道:“别磕了,你脑门也特别响。快滚出去,再吵就改一个月了!”于是再无杂声。
之后我便光顾着闭目忍痛,无心思管声响不声响。直至夜深,有人另将一张狐裘薄毯搭上我肩膀,我方发觉,云何欢已上榻,正在我身后。
他轻喃:“为什么这样拧眉头,做噩梦了吗?”
他在我身周四下掖了掖,才钻进被中躺下来,靠近我,伸手想搭上我肩边。不过他手指冰凉,一触便缩了回去。
再过几息时间,他重新把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时,已先自己捂得暖乎乎,不再冰冷。
好像他这么搭着,我颅内的疼不自觉便减缓了些,没再那样阵阵发痛。
可能无论危韶之事真相如何,我都早已又被他温言软语捏得陷进去,拔不出了。
这样的日子再长一日吧。等到明天,我再许愿续一日,就这样慢慢把今生过完,是最好不过。
正月旦前日还有十天,云何欢消失了三天,三日后,他就充满期待地把整理完成的法令递到我面前,并一条条与我解释他的想法。
选官延续九品中正,确保臣工稳定、安心做事;民生上,国库实在空虚,无法直接惠泽百姓,但战乱后出现许多无主荒田,那就颁布占田制和户调制,好鼓励农民稳定立家、恢复耕作;另外减免赋税、安置流民,等等等等。
讲完后,云何欢心虚起来:“秦不枢,你看会不会很幼稚,列得不怎么样?我是感觉完全没有以前两度新政的设想厉害。”
我抬头:“陛下连新政也读了?”
云何欢道:“稍微看了一下。”
我道:“法令不在于厉害,在于能否真正利民。正是因为这些有用,历朝历代才经常颁布。臣看了,陛下选用的法令颇为不错,臣这次不需要改,太庙祭祖时可直接颁下去。”
得到我夸奖,他却没立刻高兴,而更加小心谨慎地望着我问:“就是说我这次做得非常好?算是开始做一个好皇帝?那……我是不是在你心里,能占一半稍微多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