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应信
云何欢完全依然照我安排,听话了。次日起他开始称病隐回宫中;我也即刻遣使北上,邀北戎北狄使者进关入京,以求休战和谈。
这实是对君王而言极重要的一课。虽是我主持,但我亦不能瞒着他。半月后,我拟好了种种对戎狄可能的让利条件,入宫找他,讲给他听。
时隔许多时日,我又与云何欢同案而坐了。只是这次他坐在正中,我坐在旁侧,稍与他略隔距离,待在了一个臣子应待的位置。
我告诉他,首先,北戎和北狄都需赐送大量丝绸、金帛、粮食;如若他们提出要求,还要封宫女为公主,许之和亲,结秦晋之好;另外,招募百姓屯田戍边,开放互市允许贸易等,也非常必要,这是为蛰伏数十年后国力提升反击他们做准备。
戎狄如今一鼓作气南下受挫,且他们后勤补给不足,加上我们这边议和,至少数年内大玄能得些安宁。可这次毕竟是我们求的和,到时候,恐要受些侮辱。不过这侮辱,臣会一力担住,不波及陛下。
云何欢听着,默默地点头,又点头,仿佛神游。大概,还在想如何才能有别的解决法子。
我将竹简卷起,牵过他的手,认真放进他手心里。
“陛下,”我字字着重说,“你千万要记住,现在你被臣把控了朝政,这些决策都是臣的主意,与你没有分毫关系。臣家中金帛财货有不少,也用不上,臣会用大半来填国库亏空的。”
云何欢拿着竹简,手指收紧,捏得发白。他又静默半晌后,下巴微微一点:“嗯。”
我继续嘱咐:“另外这段时间就请陛下待在宫中,不要露面。和谈完成、戎狄使者走后,臣就会还政,继续回府休养身体。”
他还是:“……嗯。”
我问:“臣要讲的,已经讲完。陛下还有什么问题吗?”
云何欢抬起脸望向我:“顺利的话,北戎北狄使者进京,大约是多久?”
我回答:“月余。”
他两手握住竹简:“知道了……我知道了。秦不枢,在此之前,我还会接着想办法,我相信一定能有。”
我摸了摸他发顶:“陛下多想是好事,臣等着陛下的新办法。”
我不指望他真能想出什么,他肯想就当一种锻炼。此种重要政务,他能不妨碍我、能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以后我不在了,他再将今日大玄和我受的辱,化作一份向前的动力,那就足够。
出宫城,在马车上摇着时,脑顶上又隐约作痛,愈演愈烈。有段时日没犯得如此严重了。
回府后我说头疼,管家立刻着手安排,这头赶紧给我搀回屋躺下,那头急忙去叫大夫,准备沸水,煮针煎药。一贯流程走起来,我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没两刻钟就嘴里喝上,脑顶扎上。
我很欣慰,一家子有这个速度,想必以后给我裹尸入棺埋土里也挺快的,不会让我臭太久。
自然,这套流程走到最后,傍晚时分,我必然面对床前雾谭冷若冰霜的臭脸。
“说好的一个月,一个月拖两个月,两个月再往三个月拖。你挺能耐。”
雾谭一回来,这府就是他的。我就属于人在屋檐下,因而低头很干脆:“嗯,是比一个月长些,但如今朝局平静,臣工各司其职步入正轨,我只需着力管和谈之事即可,所以也累不着我……好吧,我错了。最后一回折腾,真没下次。”
雾谭横我一眼,转身:“我翻墙进趟宫,找你那三殿下借样东西。”
他提到云何欢,我总觉得没好事,忙问:“借什么?”
“玉玺,拿来给你以最快速度捏诏。”雾谭道,“以后廷议就开在家里。免得你跟今天一样,都要倒了,人还在马车上晃荡。”
雾谭走了。大半个时辰后回来,还带了分正经的空白诏书。而后他直接到案几边提笔,诏书怎么写让我念,念完立刻盖印,又拿着东西离开,还玉玺,外加把诏书发尚书台去。
于是我又被明明白白地安排着,过上了在家中正厅办公务的生活。
却也相当于,又全天处于雾谭的眼线扫视之中。吃喝什么,行几步路,皆被盯住,甚至不能贪几口零嘴。家丁们也只是听话办事,不好怪他们,我唯有晚些雾谭回来时跟他抱怨。但他仅会嗯嗯答应,盯我之力度照旧,从来不改。
不久,我接到了使者快马提前传回的消息。北戎北狄同意和谈订约,两部使者已在赶来路上,五月底便能抵达京城。也就是十天后。
想到再过十来天我此身再无转圜可能,会钉死在奸臣册里,永世诟病,这天晚上,我有些愁,有些泛酸。可我个人得失,比起大玄和大玄少年君主的未来,实在渺小。
何况,我本就早该放下这种念想,本就不该那样在意身后之事。这种念想,说出去,也没人能理解的。
所以我只是晚间睡前又跟雾谭提了一次,想喝酒。
没同意。
我说:“大夫也没说我不能喝酒。不喝霜华,就两杯椒柏酒,也不行吗?”
雾谭道:“不行,府里椒柏酒早没做了。”
我进一步说:“那让人去买。去最好的酒楼万春楼买两坛回来。近年宵禁不严,我晓得他们晚上有在做生意。”
雾谭道:“即便你能喝,这对你身子也无益。”
我哑声,很可怜:“雾谭,好雾谭,算我求你,求求你。”
雾谭:“少来这套,想都别想。”
我怎么都劝不得,干脆平躺上床,痴痴然凝望帐顶,挤了挤眼睛,默默泪流,表示自己喝不到酒此生死不瞑目,今晚就在这干瞪眼,不打算睡觉了。
如此相对一刻钟后,雾谭可算受不了:“……我派影卫去给你买一壶。买最淡的。”
我赶紧垂死惊坐起,对房梁上夸赞“这才是我的好雾谭”,而后立刻下床穿衣,叫人去备些清粥小菜佐酒,蜡烛都多点了三盏。为喝这壶酒我非常有仪式感。
等小半个时辰,雾谭的影卫便翻窗回来了。端到我案上的,的的确确就是一壶椒柏酒,还是最小的壶。
我忧伤:“买壶大的又怎样呢?”
雾谭在房梁上哼我:“两口喝了。喝完睡觉。”
我正要将就将就,准备斟酒动筷,小影卫却没出去,忽然跪地拱手:“大人,属下在万春楼发现异常。他们上厢中,有北狄人在饮酒作乐。属下远远听了几句,依稀言及战事。”
我微顿,道:“可能宵禁得重新严抓了。”
小影卫急道:“不仅如此!属下正要离开时,上厢有人走出,开了下门。属下竟扫见里面席间有一少年,与北狄人谈笑甚欢,那少年眉宇之间,似乎是三……陛下。”
我豁然站起,盯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