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十九)
八月临近尾声,溽热的夏季仍在苦苦支撑。天气潮,闷,风也淤重,气味好似苦橙皮。
暑假快结束了,秋沅最后一次到纹身店打工。
之前周旖然还来过两回,见朋友,也跟秋沅攀谈。话题总是生拉硬拽,故意绕到周恪非身上去。
第一次说他在巴黎,第二次说他在维也纳。秋沅都没去过,表示不感兴趣。
周旖然耸耸眉毛,目露失望的样子,然后再没来过。
秋沅在纹身店的工作并不复杂,平日里要负责清洁操作间,每客一次。偶尔店长叫她进去帮忙打下手,还能旁观到全程。
时间长了,多少学会一些技术。店长看她感兴趣,偶尔还会解释提点几句。
另一部分工作内容,是在迎宾区负责招待。
这家纹身店很是奇特,里屋操作间放着重金属摇滚,外面却常年摆一台小电视,每天固定轮播爱情偶像剧。
一个假期走下来,秋沅竟然对恋爱这件事有了一定浅表的认知。
倒也是个意外收获。
最后一天打工顺利结束,秋沅领了薪水揣回家。薄薄几张纸钞,捏在手里羽毛一样轻,却能让她满足又安心。
这份欣喜有一半是因为付出劳动收获回报,另一部分是因为什么呢?
如今攒够了钱,要赶快去还给周恪非才好。秋沅这时回想起来,已经和他许久没见。之前在学校,可能是快到高三,学业挤占一天的大多数时间,两个人的交集也渐渐疏了。
等到开学以后,要把钱装进准备好的牛皮纸袋里,停在他纯然的黑眼睛面前,和他说话。
想到这些,总有种异样感觉正在发生,是一颗心酥酥地软塌下去。
进了家门,秋沅打开枕边装饼干的旧铝盒子,想照例存进去。
里面却空无一物。
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拿到手里,掉个底,倒一倒。
然后她意识到是真的了,一个暑假的积蓄不翼而飞。
秋沅砰地一声合上盖子,扭脸去找单德正。他正翘着腿泡在沙发里,打两个酒嗝,才拎起油肿的两面眼皮看向她。
“我的钱呢?”秋沅问。
“什么钱。”单德正摆摆手,指向电视机上的时间,说话带点粗嘎的喉音,“这都几点了,还不去做饭!觉着自己要高三了,翅膀硬了?别说十八,八十岁也得伺候你爹妈。”
“妈身上脏了,要先洗澡。”秋沅说,她丝毫不肯退让,“你把我的钱还给我。”
单德正这下眉毛一横:“哪有什么你的钱,老子把你拉扯到现在,十八年了,得花多少钱?”
秋沅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她不甘心,仍然在说:“但那是我的钱。你凭什么动?”
也不与她争辩,单德正抬手去拿啤酒瓶子。
秋沅只觉得有火将心脏烧沸,气得急了,劈手一把争过来,狠狠在脚边摔得粉碎。
单德正猛地站起身,像个风筝被吹鼓起来,扬手就要扇她。秋沅眼神和身体都没躲闪,就这么盯着他。
这一巴掌到底没打响,单德正悻悻放下手,从鼻子深处哼一声:“不做饭就滚出去。我养你白养的啊?”
随着秋沅逐渐长大,单德正其实很少打她。
许是大脑里的知识太稀薄,给封建迷信留出足够多的空余。他经“高人”指点,相信秋沅身上一定有一种瘟邪,克死了兰华肚子里的他的儿子。
可是试了几次把她扔到外面,总有人给送回来。
秋沅的目光笔直,好像根本不知道躲避,小时候看人总是凝定地看。
单德正被那双眼睛一瞧,总是没来由地感觉心下惴惴。有居委会蒋阿姨监督着,也不好再丢掉半大孩子,索性置之不理。
好在她有个体育特长。这片社区划在学区里,加上蒋阿姨的运作,能免学费上育英。
平时只要给单秋沅一口饭吃,洗衣做饭照顾家人就全得由她来,这是单德正眼里的等价交换。
尽管没挨打,秋沅心里还是一点点麻起来,灰下去。忽然像失去所有力气,表情木然地转身,带兰华到浴室里去。
这段日子以来,白天秋沅要去纹身店打工,单德正对待兰华很是粗糙不过心,一边看电视一边给她塞饭,总是漏得她满身秽物。
于是秋沅必须给她洗澡。热水器年久失修,水温不够稳定,今天调得比平时烫了。
兰华不适应,咿咿呀呀地叫。秋沅在想筹钱的办法,打算开学后回纹身店打周末工,一时走神,没去留意。
兰华忽然暴起,猛地拍掉淋浴头,就要往外走。她还懂得穿衣服,抓了一件就往身上套。
发顶攒着不少香波泡沫,这下全沾在衣服襟子。
兰华动作盲拙,衣服套到一半卡在头顶,不上不下的,立时就急得不行。秋沅过去帮忙,兰华指甲长了还没剪,胡乱挥舞的时候,在她胳膊上一刮一道血痕。
秋沅吃痛,浑身剧烈打了一下抖,但是一声不吭,叫也没叫。
她是体育生,力气不小,手上使了狠劲,从兰华头上撕掉衣服,拽到淋浴头下面冲洗。
秋沅自己也给浇透了,才发觉水被烧得比平时烫了一点。可是真奇怪,也没到不能忍受,怎么就烫得她眼里发热,蒸出水来。
洗干净,关掉热水器,给兰华穿好衣服。
手臂动作之间,牵扯到皮肤上横七竖八的裂伤,血液凝固了,但疼痛依然在。
秋沅深吸一口气,不顾身上还泛着潮汽,推门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