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21-8
梁竹的事业开了个头,没有回头箭。张婵也一头扎进学业与实习准备的忙碌中。日子像被无形的手翻动的日历,一页页无声滑落。
某个傍晚,张婵随梁竹去潍坊赴宴。一进门,热浪扑面而来。餐厅里烟雾缭绕,混杂着浓烈的火锅味、白酒的辛辣和男士们吞吐的烟云。巨大的圆桌中央,红油翻滚的火锅鸡咕嘟作响,热气蒸腾。围坐的男人们嗓门洪亮,谈论着项目、资金、行情,酒杯碰撞声不绝于耳。张婵被安排坐在梁竹身边,像个误入喧闹市场的局外人。话题不可避免地绕到了资金周转,她隐约捕捉到“梁总”、“借款”、“期限”、“利息”几个词,心头掠过异样,但很快被眼前油腻辛辣的火锅鸡吸引,她低下头,默默多夹了几块,试图用味觉的刺激隔绝周遭嘈杂的对话。
然而,空气里厚重的火锅味、烟味和酒气混合在一起,让人有种闷热感。张婵感到一阵反胃和头晕,胸口发闷。她悄悄起身,低声对梁竹说:“我出去透透气。”梁竹正与旁边的人碰杯,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大厅相对安静些,但隔音不佳,餐厅里的哄笑和劝酒声依然隐隐传来。张婵靠墙坐在冰凉的皮质沙发上,深深吸了几口带着凉意的空气,才觉得胸口那团浊气散开些。她无聊地刷着手机,心思却飘忽不定。估摸着出来的时间有点长了,她收起手机,起身准备回餐厅。刚走到门口,厚重的包厢门恰好被推开,那位被称作“李总”的中年男人满面红光地走出来,一身酒气,眼神有些飘忽,显然喝了不少。他看见张婵,咧开嘴笑了笑,脚步虚浮地朝门口挪动。
张婵下意识地侧身让开通道,出于礼貌,顺手帮他拉开了门,客气地说:“李总,您请。”
李总哈哈一笑,带着醉意拍了拍张婵的肩膀:“小张真懂事!梁老弟好福气啊!”说完,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
张婵紧随其后进门,擡眼瞬间,恰好撞上梁竹投来的目光。他脸上的笑意没了,眼神也冷了起来,扫过她刚被李总拍过的肩膀,又盯了一下她的脸,那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气。他整个人的气场变得压抑。
张婵被他眼中的莫名意味,刺得一怔,不明所以。她尴尬地坐回原位,包厢里喧闹依旧,她却感觉空气都凝固了。梁竹不再看她,只是沉默地端起酒杯,与旁人敷衍地碰杯,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终于熬到梁竹提出告辞。他语气生硬,脸上挤出的笑容僵硬无比。李总等人还在热情挽留,梁竹却已不由分说地拉着张婵起身。
一路沉默。车厢里弥漫着低气压,只有引擎的嗡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张婵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人压抑的怒火,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她终于忍不住,试探着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和不解:“怎么了,大少爷?谁惹着你了?”
这声询问如同点燃了引信。梁竹猛地转过头,逼视着她,声音冰冷:“张婵,你搞不清楚状况吗?我们是去做客的!”他几乎是低吼出来。
张婵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我…我怎么了?”
“你犯得着跟他那么客气?!还帮他开门?!”梁竹的怒火彻底爆发,在密闭的车厢里震得人耳膜发麻,“那个姓的李的也不知好歹,客人客气一下,他蹬鼻子上脸了!”
他的脾气劈头盖脸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你今晚从头到尾那个样子!对谁都客客气气!你以为这是礼貌?这是教养?!在那些人眼里,就是好说话!是软弱可欺的信号!你懂不懂什么叫欺软怕硬?!”
张婵被这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打懵了,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恼,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都客气完了,你犯得着跟我发这么大火吗?!”张婵知道这是自己的错,一直都在改的毛病,即使已经很注意了,下意识的行为,还是跟人客气。
“客气完了?!”梁竹猛地一拍方向盘,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车子都跟着晃了一下。梁竹声音愤怒:“张婵!你根本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你一晚上的样子,都那么好说话,会让人产生错觉!假如这笔钱借出去了,成了坏账,就这种欺软怕硬的东西,你觉得他会怎么耍赖?这会给收回款项增加多少难度?!”说到这儿,又觉得即使她的行为逻辑不妥,但又为自己挡了一些风险,不免有些愧疚,不该这么吼她。
他的吼声在车厢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张婵心上。她脸色煞白,不再说话。她扭过头,死死盯着窗外飞逝的模糊光影,泪水无声地涌上来,又被她狠狠逼回去。她明白了,不只是那扇门,那点客气。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财富的鸿沟,更是对这个世界运行规则截然不同的理解和应对方式。那晚酒桌上无形的气场,此刻化作了冰墙,横亘在他们中间。她知道,有些东西,真的不一样。那差距,并非努力就能填平,那是根植于成长印记深处的、无法逾越的鸿沟。车厢里只剩沉默。
时间倏忽滑至年底。忙碌的节奏骤然放缓,两人难得地同时空闲下来,聚在熟悉的屋子里。窗外是寒冷的冬夜,屋内暖气充足,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疏和尴尬。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两人各自占据沙发一端,目光偶尔触碰,又飞快移开。张婵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抱枕的流苏,酝酿着如何开口说实习的事。梁竹则摩挲着茶杯边缘,想着分享自己最近的顺利,试图打破这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都等着对方先开口,仿佛谁先出声,谁就输了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张婵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句盘旋已久的话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清晰而平静地划破了死寂:
“梁竹,我们分手吧。”
空气被这句话瞬间撕裂,此时的沉默震耳欲聋。梁竹脸上的表情凝固,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他擡起头,看着张婵,好像在问确定吗?脑海里,只剩下张婵曾经各种笑靥在疯狂闪回,那些被他忙碌时偶尔想起便觉心安的片段。
两人最终商定,为这段感情画上句点。或许时间像无形的推手,把两人的距离推的越来越远。
梁竹在张婵毫无防备之际,伸出双臂将她紧紧、紧紧地箍进怀里。力道惊人,带着一种占有和恐慌。下一秒,他的吻,重重地落了下来,几乎带着啃噬的力道。
“真的要分手吗?婵婵……”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唇齿间模糊地逸出,更像是一种呜咽。他的脑海里——她仰头大笑的明媚,她安静看书时的温柔,她撒娇时狡黠的眨眼……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责,最近疏于照顾她,还有他那该死的、失控的脾气,把一切都推向了无法挽回的深渊?自责的浪潮几乎将他淹没。
张婵没有挣扎。她闭上眼,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睫下滚落。她同样认真地回应着这个吻,带着诀别的深情和同样浓烈的不舍。咸涩的泪水融进彼此的唇间。然而,在这亲吻中,她的心却如同被冰冷的湖水浸泡过,异常清醒。她清楚地看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远不止是经济的云泥之别。如果仅仅是贫穷,那或许只是外在条件的不匹配,她可以不用那么自卑。但是,那天晚上潍坊的饭局,像一个残酷的显微镜,放大了他们之间那无形的、却更为致命的差异——酒桌上截然不同的气场,是面对人情世故时本能的反应,是处理冲突和压力的方式,是根植于骨髓里的成长印记。那是两个世界的人,从出生起就沿着不同的轨迹前行,累积了二十多年,最终形成的、无法弥合的巨大鸿沟。这鸿沟,远比银行账户上的数字更令人绝望。或许当张婵有了足够多的社会经验,又或者在大千世界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她可以轻松驾驭任何场合,能自在跟任何人打交道,他们才能坐在在一个山头,看头顶同一片云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