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庸律明文规定,诸婚,给假九日。成婚的官员有九日的婚假,连带官员近亲亦有一日至五日的假期。
贺臻自认性子惫懒,平日里当值点卯,他无一日不是卡着时间到的。
想来这婚事也就这桩好处了,好不容易轮着这假日,不必早起迎着刺眼的旭日奔马出门,因而迎亲前一日,他特地交代了文瑄,绝不要早早唤他起来。
但他却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还有个新婚妻子,而他的新婚妻子是向来行不逾矩的钟知微。
鸡鸣声遥遥响起时,钟知微悠悠醒转过来。
天色仍旧是昏黑的,青庐帐里这张不大的塌中,平躺着的贺臻睡得自如,而钟知微则是伏在鸳鸯枕上伏了一整夜。
长久趴伏的姿势难免腰背酸痛,钟知微初初坐起身子来时,眼里还有迷蒙雾色,待她冷不丁瞧见塌上熟睡的另一人后,今夕是何夕的后知后觉扑面而来,困意消退,她起了身。
“醒醒。”并着清冷的女声,贺臻于摇晃中意识回笼,他不耐睁眼,却见他塌前站了个女子。
再困也吓醒了,贺臻猛然坐起身,抬首间对上的是钟知微微凉的双眸,贺臻这才反应过来,是了,他已成婚了,此后他的生活大小事,无一例外都得和另一人相绑了。
钟知微已然穿戴整齐,她正站在榻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贺臻偏头瞧了一眼帐子,瞧不见一丝光亮,那只能是天还未亮,贺臻掩目只觉头痛。
可即便再头痛也躲不掉,在钟知微的催促下,贺臻起身置办好元帕,将钟知微领入明月轩,二人各自分开梳洗后,更是早早随着她候在贺宅中堂外,等着拜见他阿耶阿娘。
天还未亮就爬起来梳洗打扮,只为了拜他那天天见日日瞧的阿耶阿娘,贺臻长到这么大,哪里干过这种事?因而贺家夫妇,于堂外望见共同候着的贺臻和钟知微时,下意识便是互相交换了个诧异的眼神。
上京城内皆知,洛浥郡主李清禾作为已故的洛阳王之女,自幼于洛阳娇生惯养长大,而到了这上京城,她也是不改其凶厉善妒的性子。
这些年里,鸿胪寺卿贺岚最是惧内,莫说娶小这等大事了,便是稍稍忤逆他妻子,他都是不敢的,再加上洛浥郡主产子时似是伤了身子,因此贺氏一门这才人丁如此凋零,三代单传至贺臻这辈只有他一个孩子。
于钟知微而言,这有好也有坏。
好处是,不用忧心妯娌关系,坏处则是,有个身份尊贵又脾性古怪的婆母,倘若无法讨其欢心,那此后的日子,便是可想而知的难熬了,而对于人丁凋零的大家而言,对于子嗣的重视,那就更不必说了。
所以这第一日正式面见贺家夫妇,钟知微才更自觉要百般小心,这拜见公婆原本贺臻不必到场,可谁知晓洛浥郡主的性子会不会骤然发难?贺臻此人好歹算不得坏,有他在场,总是个保障,这才是她强拖着他起来的理由。
天边刚微微泛白时,钟知微便跟贺臻至了这中堂外,待天大亮时,贺氏夫妇依时而至,钟知微遥遥打量着她的这对公婆,夫妇二人着同色衣袍,浅淡的涧石蓝为他们更添了一抹风雅。
到底是不必经沙场战事的文官权贵,他们的相貌比之她阿耶钟三丁来说,更要年轻许多,俊秀许多,但再怎么显年轻,也毕竟人至中年了,眼角眉梢风霜洗礼下留下的印痕还是有的,只是想来二人年轻时,许是也曾艳冠京华过。
不过真正叫钟知微心中暗暗讶异的是,二人的气场与传言并不相同,攀着丈夫的洛浥郡主温婉丝毫不显凌厉之气,与她相比,倒是面上带笑却眼角无笑的鸿胪寺卿更显距离。
眼看着二人走进,钟知微默默垂首施了个礼,她今日按礼制着了一身黑色丝质礼服,她的鬓发同样循礼制由簪子和头巾高高束起,而她手里捧着的瓷碗内盛了枣子、栗子和肉干,这是面前公婆的进见之礼。
钟知微将进见之礼呈上,换得公婆赐下的甜酒,再祭完先人,做媳妇的礼才算是完毕。
两对夫妇终于入了室内,合该用早膳的时辰,几人依次落座,钟知微站着没动,眼见着贺臻已经拿起筷子来了,她开口恭敬询声道:“不等祖父来用膳吗?”
“知微,阿娘以后便这样叫你可以吗?”出声的是洛浥郡主李清禾,她分外慈颜善目解释道,“阿耶一心政务,便是逢上年节,他也是不休息的,他现下应当已入了东宫了,不必忧心,你便坐下自己用膳吧。”
钟知微闻言笑得温婉,她当即回声道:“自然可以了,原先在娘家,我阿耶也是这么唤我的,阿娘也这么唤我的话,我还求之不得呢。”
“同时更要多谢阿娘解惑,原来是这样,祖父这般勤勉,怪不得当得起太子太傅,若是阿耶阿娘不嫌弃,我来替阿耶阿娘布菜?这孝养的职责,本就是我这个新妇应当履行的。”
李清禾摆摆手,又轻柔道:“知微,你的心意阿娘阿耶心领了,别紧张,你便坐下用你的吧。”
怎的?这洛浥郡主的风评与实际,好像真是大不相同,钟知微心里疑惑更重,但她又怕是婆母故作考验,只得把话茬再推诿回去:“阿娘,不碍事的,知微现下还不饿,再说了,这本就是做媳妇的该做的。”
两人客气来客气去,一来二去,绕了半天还是在原点。
贺臻前一夜睡得不安稳,今早起得又早,他一坐下就控制不住哈欠连天,好不容易筷子拿在手里,能够吃点东西精神精神,却看着他的阿娘和他的妻子在这你来我往客气上了。
贺臻看不过眼,一把把钟知微拉过来坐下,开腔道:“别说了,这有什么好推三阻四的?快点吃饭吧,你们俩不饿,我饿。”
他这番动作,成功换到了李清禾和钟知微各自的一个眼刀,但贺臻毫不在意,悠悠拿起了筷子:“阿娘,知微,叫得比我都亲。就算算上昨日迎亲,你们俩也不过才第二次见面,才见了两次,这还是陌生人呢?这有什么好装的?啊……困死了。”
贺臻这话糙,但实际上理却不糙,这婆媳之间,唯一的纽带也不过就是同一个男人,可若除去了这儿子和丈夫,两人也不过就是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
陌生人之间,初次见面,却要她们装模作样亲如母女,这真是极大的荒诞,可话说回来,不亲如母女,难不成要以仇人相待吗?那岂不是更荒诞,思来想去,归到最后,只能道一句,这便是为人在世。
一旁静默着的鸿胪寺卿贺岚,这时终是发了话:“贺臻,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别的可以不管你,可谁准你这么顶撞你阿娘,欺负你妻子的?”
贺臻照旧是混不吝的模样:“行嘞,阿耶,我的错,我不该在你这个爱妻如命的人面前开口,我自罚一碗胡麻粥,再不开口了,行了吧?”
贺臻手起碗落,两碗粥分别放到了他自个以及钟知微的面前。
李清禾紧接着夹了一块胡饼放到了钟知微的碟中,她再又宽慰出声道:“知微,吃饭吧,贺臻这孩子的性子顽劣,这日后就辛苦你了,多多包涵。”
至此,钟知微心里已经彻底分辨清楚了,市井传言不过是市井传言,与现实可称得上是大相庭径。
而若说,先前她们这对婆媳,不过是碍于情面做表面功夫,但此刻李清禾所言的,钟知微却敢断定,她确是诚心实意半分不假的,因着她眼底的同情怜惜,是同为女人的心心相惜。
但这个被怜悯的对象,是她自己时,这就完全不是那个味道了。钟知微僵硬提起唇角,强撑着笑意道:“何谈包涵,贺臻很好,夫妻之间,本就该携手并进,若说包涵,那也是我们互相体谅,互相包涵。”
贺宅同其他权贵的宅子相比,算不上大,但胜在处处精巧。
宅子前院内湖水萦回,奇石巧布,宅内顺着湖泊修了两处赏景殿,一处垂钓殿,一处泉殿,贺臻自个的院子明月轩,恰就修在泉殿之后的东屋。
膳后的回程路上,二人起初无言,待过了泉殿,明月轩已在视线之内了。
贺臻望着那乌木牌匾,突然不自在地开了口:“我这院子,打我出生前,可是就叫这名字了啊。”
若他不说,钟知微还想不到这一茬,但他这么一提,钟知微只有无言,这就是她夫君的性子,这和孩童有什么区别?怪不得方才她的婆母那般看着她。
钟知微撇开目光,叫自己别去看他,免得忍不住骂他,她略过那个话题,淡声道:“后日回门。”
贺臻回得洒脱:“回就是了,礼应该都已备好了,你若嫌不够,就从库房里添。”
“那个我心里有数。”钟知微抿唇片刻,终是开口道,“但是,我阿耶同弟弟妹妹们,对你我的关系,有那么一点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