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夜幕低垂,明月轩院内不费力就能清晰听见的,便是文瑄轻快的脚步声了。
这入了夜,主子们不要求近侍们晚上守着随身服侍,他们落得清闲,自然心情愉悦,待文瑄哼着小曲儿扣上院内的门,返身向近侍们所住的近侍间而去,这院里也随之彻底陷入了沉寂。
而在明月轩卧房内,还未熄灯闭帐,因而犹可见灯影人声。
贺臻已经接连好几日顶着他阿娘的念叨白日里补眠了,只因这夜里,他是夜夜难得安眠,甚至因此,他眼眶下现在已经依稀现出淡淡的青黑之色了。
他不是觉浅那类人,但卧榻之侧骤然多出个人来,他是处处不自在,能闭目却难以入睡,这几日常常恍惚间未曾深眠天便亮了。
不过睡不好的也不止他一人,钟知微也是一样,虽然她不说,白日里也不曾补眠,但她面上的倦怠之气,却骗不过贺臻的眼睛。
何必呢?这不是自讨苦吃?这么多年,他惯了不要人贴身黏着服侍,他院子里也不会有什么人敢在外胡言乱语,他们俩大可分开,一人搬到厢房去,再不济,同屋分床而睡也行。
可钟知微因着害怕叫他人发现夫妻不睦,死活不愿照他所说的安排,乃至只要贺臻一提,她便要蹙着眉梢寒凉望他,若不是贺臻清楚她的脾性喜恶,他都要当是她爱慕他,而以此为借口要同他睡在一处了。
不过这种可能,只是天方夜谭,别的不说,只消看钟知微每日晨起看向他时的冷冽兼之哀怨的神情,便可估量出她的心绪了。
她不咒他早死,贺臻便谢天谢地了,爱慕?哼,荒唐至极。
贺臻惆怅叹了声,已入了夜,无论如何,避无可避,只盼今日能跟钟知微达成一致,别再互相折磨。
他吹熄桌上燃着的烛火,起身朝卧房深处走去。
钟家大娘子此刻披散着长发坐在床头,正低头凝望着她手中拿着的那本史书,贺臻这几日里对他这位新婚妻子爱读史研史这一点,已算是有所了解了,她读史,一点也不稀奇。
但待贺臻走近了,却瞧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不仅是因为她盯着那书页久久都没翻页的动作,还因为她有些失焦的目光,贺臻不是瞎的,他自然能看出来,钟知微走了神。
“怎么着钟娘子?还在想白日里的事情?”贺臻静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他赞同般点头啧声,“不过确实是该想,那等景象,此生难见,就算是我也要此生难忘的。”
钟知微闻声如梦初醒,她抬头瞥向贺臻,听着他玩笑的语气,她却出奇没生气,而是平静地同他探讨起来:“不,比起难忘,我更觉得荒唐。”
“薛宅又不是什么深宫大院,薛西斯更不是只此一个不得冒犯的圣人,那个叫达雅的,做什么不去找他的麻烦,而要来为难与他相关的女子?”钟知微声音虽平淡,却字字真切透出她的不解来。
“我先前听你说,番邦有许多的文化习俗乃至思维方式,都与我们大不相同,可为什么对待这方面,却是一般无二的呢?我想不明白。”
钟知微所抛出来的问题,叫贺臻也皱起了眉头,他歪头思索了片刻,淡定自如道:“钟家娘子想不明白的事情,我也想不明白。”
“但或许就像你说的,圣人只此一个不得冒犯,出嫁从夫,只有一个的夫家也是冒犯不得的,世风如此,不分中原和关外,人人都如此,于其中这么长成的人,便也想当然如此了。”贺臻随口答道。
钟知微闻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想不明晰的事情,她答得含糊:“也许吧,但也不是人人都如此……”
“自然不是人人都如此,比若说在你我身上,钟家娘子可从未……”贺臻自己收了声,话没说完,却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钟知微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遇着贺臻这么久了,便是再脆弱的人也该刀枪不入了,她皮笑肉不笑回敬道:“彼此彼此,不过,我还以为你贺家郎君什么都知道呢?”
“诶,我可从来没说过这等话,我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哪儿能事事都通晓,钟娘子不必再给我戴这等高帽子了。”贺臻靠上匡床,摆手道,“他人的愁你自去让其他人愁,钟娘子,咱们俩还是先愁一愁今晚该怎么睡吧。”
此言一出,钟知微也没心思再跟贺臻斗嘴,她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烛光摇曳下,二人不由自主一齐望向了身侧的红木匡床。
贺臻卧房内这张红木匡床算是大的了,睡两人本是绰绰有余,可去掉划出楚河汉界的绸被的距离,再去掉避开身边人气息避嫌的距离,多大的床几番缩水下来也没多大了,因而钟知微这接连几夜,都是缩在个小角落勉强入睡的,而贺臻亦是挤巴巴伸不开他的手脚。
“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撤掉这绸被,我们俩大一些。”钟知微还没应声,贺臻率先给出了选择,“别急着瞪我,二是我去睡外间的软榻,你放心吧钟娘子,不会有人夜闯我这明月轩发现你我不在一处睡的。”
贺臻的建议,钟知微诚然心动了,但她的疑虑却也没能够全然打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有人来通报,你在外间再往这儿赶是来不及的。不若这样,我睡在匡床上,你便用这绸被铺在地上,睡在床旁边怎么样?”
“这样的话,你我都能睡得安稳,若有什么突发情况,到时候你抱着绸被上塌也出不了什么意外,这第三个选择,你意下如何?”钟知微对上面无表情的贺臻,眨了眨她的眸子丁点也不憷。
贺臻顶了顶腮,在钟知微面上上下梭巡了一圈,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第三个选择……”钟知微应着他的话接着道,刚刚开口便被贺臻气势汹汹地截断了,“亏你还能继续说得出口,钟娘子,你是人吗?这地上有多凉有多硬有多不舒服,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这第三条为什么不是,你睡地上,我睡床上呢?哦,你也知道这地上不好睡是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得,不必谈了,这该怎么睡还怎么睡,按之前的来吧。”
贺臻没再给钟知微留回话的时间,两人的外衣本就卸下了,话一毕,贺臻紧跟着三下五除二除了靴,躺进匡床内侧闭上了眼,他视钟知微的眼刀如无物,总之大剌剌端着一副“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睡地上”的姿态。
见贺臻这个模样,钟知微倒也没多气愤,毕竟让她睡地上,她也不愿意,可贺臻这张不饶人的嘴,着实是让她无言以对,钟知微在匡床边坐了一会,终是熄灯合帐,也躺了下来。
明月轩建在阴凉处,卧房里置有冰桶,夏夜不会过分暑热,但身边人的气息却惹得人心烦意乱,她自是清楚,贺臻是没睡着的,不出意外,又是难以安眠的一夜了,钟知微闭上双眼,躁郁地翻了个身。
不知是不是白日里受了凉,今夜比之前几日格外得凉,钟知微将身上的绸被裹得更紧,风自窗缝而来,床帐被吹得晃晃悠悠的,钟知微半梦半醒间,即将失去意识入睡时,只听得“嘎吱”一声,身侧那人猛然坐了起来。
她的瞌睡被赶走了,钟知微不悦睁眼,狠狠道:“贺臻,你若不睡,便出去。”
紧接着却听得贺臻诧声道:“底下的被褥湿漉漉的,有血腥气,你白日里当真没受伤吗?”
“没有!没有!我受没受伤,我自己还不清楚吗?!你能睡着就睡,睡不着就……”钟知微初一开口还是疾言厉色,但她说着说着,似是想到什么般,声音如同心虚般渐弱下来。
她一把撩开床帐,落地重又燃灯,起初她的动作还算沉稳,但随着她不知怎的“嘶”了一声后,她的动作急促了起来,贺臻不明所以,也随之下了床。
只见钟知微神色匆匆,从她的柜橱深处,不知拿了些什么,掩着那物便要往净室走,从头至尾,她丝毫没有要跟贺臻解释的意思,因而当钟知微从他身前走过之时,贺臻当即伸手拦住了她,他没出声问询,但眼底的问询之意溢于言表。
钟知微将他伸着的手推开,但她推了一只,另一只又跟着拦了过来,钟知微急得很,不愿跟贺臻在此处耗着,她开口时无语中带了几分羞窘:“我没受伤,是葵水来了。”
贺臻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钟知微以为他终是要让开了,却听得他脸也不红坦然问道:“那你拿着的是什么?”
钟知微只觉气血上涌,她斥声嘲弄他道:“月事布,这你也要看看吗?”
可她低估了贺臻这人的脸皮,她这么一句嘲弄的话出来,贺臻却是一点也不害臊地点了点头:“我想看看,我没见过。”
甚至他见钟知微呆住了,还大言不惭地补充道:“你现在不给我,明天我就自己去找招月要。”
“贺臻,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你若真好意思看,就在橱柜里,你自己去寻!莫要在这挡着我!”钟知微一把推开拦住面前的贺臻,气急败坏道。
而待她收拾完毕,由净室回了卧房内,一抬眼看到的景象,简直让她怀疑自个儿的眼睛。
好好的月事布,让贺臻拆得那叫一个鸡零狗碎,更要命的是,贺臻见了她也不躲闪,竟是同她探讨了起来:“你看这里面装的是草木灰,我觉得这个不够好,还有待改进,你觉得呢?”
钟知微一口牙快被她咬碎了,她终是忍无可忍道:“你这婚假还有几日休完?!要不然别休了,明天就去上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