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傍晚的日光打在窗棂上,一片昏黄之中盈满了暮色四合时特有的和煦,不过贺臻的书房内的氛围,却不似这日光那般好。
钟知微握着手中的锦盒,如同紧握着一块烫手山芋,贺臻的言语叫她轻易丢不得这东西,可真要如他所说,亲身替他试验这物件,钟知微却又属实伸不出手来。
无它,钟知微过不去内心那道坎,可这也不能怪她,任谁来看,这事都当得起荒唐一词吧?
钟知微口随心动,出声辩驳道:“贺臻,你莫要在此处偷换概念,我自然不会瞧不起,可你要我替你试验?这太奇怪了,简直荒唐至极!”
“有什么荒唐的?东西做出来就是给人用的,你是人,月事布是东西,这有什么用不得的,你们平日里不也照常用吗?”贺臻分明才是因为坐着而矮了一截的人,可他开口气势上占的却是上风,“怎么别人做的用得,我做出来的就用不得了?”
“是是是,你贺臻说得有道理,但我不做就是不做,你若真想试验,去寻其他人,总之莫来寻我。”钟知微词穷一阵后,也不同贺臻掰扯来,她直接出言否决扭过了头去。
这世上不是单单钟知微一个女子,可以去寻其他人这点贺臻自然清楚,可真要在这上京城里找到能够心甘情愿不带偏见的女子,并不是件容易事。
而若要大费周章,出钱雇人来做这事,又慢又麻烦,还不等结果出来,怕他因着有意思而钻研的初心也便无了。
这贺府看着人多,但他不好以权压人,又总不能让他去寻他阿娘吧?那只消拿不到结果,还要挨一通骂,吃鸡不成蚀把米的事情,他又不傻,怎么会去做。
思前想后,钟知微便是最合适的人选了,由她而起,再由她收尾,再合适不过了,因而即便她否决,贺臻要寻她来做这事的想法也不偏不移。
他眸色微动,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钟娘子,你还记不记得,前几日回门要我同你演戏时,所答应我的那个条件吗?你力所能及内,要满足我一个愿望。”
此言一出,钟知微瞳孔情不自禁稍稍放大,尤其难以置信地转回头来:“你不是说,要仔细考虑,把那个愿望用在刀尖上吗?!”
“于我而言,现在便是刀尖上了,那个愿望用在这儿再值当不过了。”贺臻挑眉望她,话里有话道,“我相信,钟家娘子总不会是那等言而无信的人。”
一股郁气随即堵在了钟知微的胸腔内,上不去也下不来。若可以,钟知微扭身便想走,可贺臻所言不虚,而她也还没忘记,她此行来找他的目的。
最近这段时日里,贺臻,她得罪不得。
她再三扬唇又放下,几番心理准备做完之后,终是握拳咬牙道:“你若执意如此,那便,如此吧。”
暮色随时间渐渐散去,天边依稀可见星斗。钟知微磨磨唧唧从净室再度回来之时,仍觉精神恍惚,不必往远了瞧,只消往前倒推半年,半年前的她,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
自打她遇上贺臻后,她的底线当真是一日比一日低了,钟知微还在恍惚间,贺臻便已等不及发问了:“如何?你只消明明白白说出你的体验便是。”
贺臻面无愧色,眸中更没有一丝玩闹笑意,他极其郑重其事,连带他手中握的笔也只待她开口而落墨,贺臻这般端正的态度倒是叫钟知微不自觉松懈了些许。
她虽仍旧感觉难为情,但好歹是磕磕绊绊将该说的说完了:“你这个,比我们往日里的更舒服,也更轻便,不过,还是有些渗漏。”
贺臻手上记录着的动作不停,他没抬头,说话时声音不大,似是在自言自语:“我分明用鸡血试过了的,那便是棉花还不行,得用棉布。”
眼看着贺臻嘀嘀咕咕间,要把她这个还立在此处的大活人给全然忽视了,钟知微当即立断直入主题走到贺臻身旁发了声:“我听阿娘说,圣人指派了你寻画?”
贺臻仍旧垂首于他案几上的东西,他“嗯”了一声作为应答。
钟知微贴得更近,接着问道:“圣人还说,这个差事若办得好,画师和你都大大有赏,这也是真的吗?什么都能赏吗?便是平头百姓想入禁庭也行?”
“照陛下的脾性,只消不是过分的要求应当都是能应允的吧,若画师有本事,入宫进集贤院书院,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贺臻一心二用答地轻巧,还有心思打趣她,“怎么着?你也想画来试试,给自己挣个诰命?”
钟知微因着贺臻的言语面上僵了一瞬,但贺臻未曾抬头,自是看不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之色的。
钟知微不动声色,声量却不自觉大了些:“自然不会,我只是问问。我毕竟是你名义上的妻子,若你办不好这差事,牵连到我的话,那我可就不愿了,更何况,阿娘对此也忧心得很。”
钟知微已然是站在贺臻身侧了,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晰看见贺臻此时的模样,他垂首于案几之上,侧脸轮廓清晰,不置可否地耸肩“唔”了一声。
他这模样,好似什么两国邦交,大庸国威,乃至他自个的身家性命,都敌不过他手里小小的那块月事布似的。
贺臻在她眼中的形象,已没她最初见到时那么差劲了,但钟知微却越发肯定,他们二人之间的差异犹如天堑。
其中最大的不同便是,她早已不是公主了,却还会时时以公主之责要求自己,无论是言行,还是她所为百姓们能尽的绵薄之力,但贺臻却是十分的自我,不在意世俗眼光,太过随心而动的人,和他谈责任感,恰似鸡同鸭讲。
千人千面,百人百性,也不能说是谁错了,她摇摇头不再遐想,接着打探道:“那你对此有何想法?朝廷想要何种的画作?你要如何去寻画师?寻到了,若不满意是否还要试画改画?”
除去这一长串问题外,关乎这丹青,能问的还有许多,钟知微还未完全问完,贺臻就猛然抬眼看她,冷不丁把她吓了一跳。
“钟娘子,今日对这等事情这么上心,有点少见啊?”贺臻这话叫钟知微有些心悬,但好在,他所理解的于实际并不相符。
贺臻紧跟着就把她的惶惶给消解了:“你就别担心了,就是办不好这个差,圣人处置的也只会是我,你阿耶在一日,这无论何种境地下,我的罪责也是处置不到你钟家大娘子身上的。”
“至于如何寻画师,陛下既把这个差事派给了我,那必然是因为集贤殿书院的画师们已经束手无策,黔驴技穷。所以这皇家呢,是想从市井里寻人觅画了。”
贺臻举起手中的棉布,边对着光比较着薄厚,边漫不经心悠然开口道:“而这上京城内稍有名气的市井书画大家不就那么几个吗?城南李秋实,城东徐大霞,哦,还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棠溪先生……”
棠溪,从贺臻口中,提到自己的名字,钟知微面上看着平静,但她眸底却实际上,却有波澜。
忆往昔钟吾之富庶,皆是因为钟吾境内的两条铁矿,南阳城也以冶炼闻名于世,铁器金银器无数,而南阳城以及这两条铁矿所处之地,名为棠溪郡。
钟知微自幼于内廷之中,琴棋书画,是样样都得学的,别的不敢说,但她诚然,自小便于丹青一道上有那么一点的天赋。
来了大庸之后,想寻故国,这处处都是要用钱的,单是大量购买有用或无用的古籍的耗费,就已经不是寻常闺阁女子的月例,能够负担得起的了。
丹青画作,碰上识货的,能卖上高价,碰上附庸风雅的,也不至低廉售出,这便是她同童家商行有所往来的源头了。而她起棠溪这名字,也是存了几分,若她名声在外,有故人闻之,可以此来寻的念头。
“若还有其他的画师那更好,届时我只消贴张榜,贺家高价寻画师,叫他们把画给我递到府内来,不就得了?”贺臻的话打断了钟知微的思索。
她镇定心神,适时提出了异议:“大家们大多清高,更不缺钱,你怎么确定,他们会稀罕你给的黄白之物呢?”
贺臻淡然回声道:“谁说我要单单用钱来寻人了,他们画师们爱什么?爱画。那小国献上来的画为什么麻烦,就是因为那画在大庸境内绝无仅有,我只消得了朝廷允许,以观那画为筹码,整个大庸的画师,不必我说,便会源源不断涌来了。”
不得不说,他拿捏人心的本事,钟知微无从辩驳。
“你既知道该怎么做了,那你怎么还不……”钟知微下意识发问,但面前专心伏案的这人所给出的答案,不必问出口,她也能知晓个七八分了。
“我这休沐呢,放着假呢,自是要做我自个的事情了。上元节还早着呢,急什么?”贺臻摆摆手应声,话刚说完,他倏忽间又站了起来,钟知微眼睁睁看着他起身从博物架上取了个桃木大箱子出来。
钟知微站在那处一动也没动,可偏生她在的那位置,处于博物架与贺臻的胡椅之间,因而贺臻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拿完东西回身一见她就开始赶客:“你这么还在这?出去吧。”
钟知微没来得及回话,他便往书房那头去了,而他走了两步,似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又道,“哦,刚才招月来唤你用晚膳,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给我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