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男子的音色清冽熟悉,来人身份不言而喻,钟知微顿住身形,此时此刻,贺臻出现在这处,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钟知微心头大震,扭身再度看向招月,巴望她能够将发生了什么道出个一二来,好叫她想法子应对。可招月显然对车驾里的贺臻有所忌惮,单是从她未开口的激动比划上,钟知微根本看不明白究竟是如何了。
招月见状比钟知微还要急,她瞅了一眼车架,终于忍不住出了声:“画和……”
“钟娘子,还不走,是嫌弃某没出去迎接吗?你若需要,直言便是,钟娘子千金之躯,某来请你入车驾也是理所应当的。”
招月的话音才刚刚吐出来便被推窗出声的贺臻截断了,钟知微所在的角度只能闻其声,却看不到他望向招月时的冷冷目光。
但贺臻这番彬彬有礼的恭维,却依旧叫她感到诡异感浓重,绝对出了什么事儿,这事十有八九还与她有关,才叫贺臻这般反应作态催她入车驾。
画和?画和什么?在贺臻眼皮子底下,十有八九是再问不出来什么的了,眼下只能是先见机行事,见招拆招了。
钟知微紧绷着心间那根弦,低眉垂眼推开了车门。
隔着帷帽,虽可以看清懒散坐着的男子身形,但却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他似是侧目托腮望着窗外并未瞧她,可钟知微缓步行至他面前坐下的过程当中,却仍觉视线如影随形,如芒刺背。
车驾内二人相对而坐,却一片静默。
钟知微不是不想开口,而是不知从何开口,她低垂着眉眼,实际上在脑中极力分析着目前可知的一切信息,贺臻一知她今日出府的借口是礼佛,二知她今日实际上来的地方是水云间。
可这其中的因果关系,钟知微却理不出来,他清不清楚她这言行不一背后的原委?若不清楚,她还可以想法子编个由头骗过去,可若是知道,那又得再进一步推算,他是否知道她是来见谁的?
在钟知微沉默间,车驾已缓缓动了起来,车窗闭合声“嘎吱”一声,将钟知微的思绪稍稍打断,贺臻已扭过头朝她看了过来:“不是说去礼佛的吗?怎么来了此处了?”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色彩来,但钟知微却还是十分的警醒,他这是明知故问,还是真心发问?
没弄清楚原委之前,钟知微自然不愿贸然开口,她仍在思忖着该怎么回答才好,那厢好整以暇看她的贺臻却又开了口:“怎么了,这么简单一个问题,钟家娘子都回答不出来吗?”
依旧是不冷不热,不上不下吊着她的口吻,钟知微知道,此时是再沉默不得的了,她斟酌再三,模棱两可道:“原是要去慈恩寺的,但路上遇见了个熟人,便来了这水云间。”
贺臻若是还要接着问,钟知微便打算要把童家商行掌柜的名号拿出来一用了,但贺臻第一时间并没有回声,许久后他才轻轻笑了一声,那一声笑得钟知微忍不住蹙眉,可同时他却又点头颔首仿佛认同般发声道:“原来是这样啊,那么事发突然,也情有可原。”
贺臻所言究竟是在阴阳怪气,还是真心实意,钟知微分不清,但见他有问有答,她索性也不分辨了,顺着旁敲侧击询声道:“是啊,事发突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处的,还带着招月一同来了?”
贺臻回话很快,可回得却驴头不对马嘴:“今日天气好,我来接我家娘子回家罢了,钟家娘子总不会这都不准予吧?”
这便是不想答了,钟知微帏帽未除,她虽看不清贺臻神情,但好在,贺臻也无法望进她眼底,她眸色也凉了下来,但声音照常平稳:“贺家大郎君百忙之中抽空来接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何谈准允?”
贺臻那头似是若有若无“唔”了一声之后,便再没有声音发出了,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的钟知微更不会开口作声。
车辙道道,绵延不绝,二人貌合神离,诡异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了二人回府,入了明月轩才终止。
但这终止并不意味着善意的落幕停歇,而是恍如越过水沸前的那段狭长鸣音,不留余地便直接宣告的沸腾激越。
在明月轩卧房房门带上的霎那间,在钟知微瞧见桌案上摊放着的画卷、印章、乃至那一叠书信的刹那间,二人间那虚假的平和便被轻易碾碎了。
贺臻不避不讳,端坐在嵌云石圆桌前,拾起钟知微的刻了棠溪二字的印章,捏在手中把玩,他嗓子里的嘲声再不遮掩:“是某先前冒昧,原来大名鼎鼎的棠溪先生就在我身旁,某却识不得,啧,可惜了。”
“这若是某先前说了什么冒犯的话,还望棠溪先生莫要见怪,因为某不过实话实说而已。”贺臻的话看似退让,实则步步紧逼,夹枪带棒,“这说真话的人,和满口谎言假话连篇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不一样的,所以要是棠溪先生理解不了,某也毫无办法。”
“不对,棠溪先生这么有本事,只消自欺欺人便是了,哪还需要某这种人来为你作配?”贺臻声声讥讽,一句连着一句,对着僵硬定住的钟知微,完全毫不留情,“怎么了?棠溪先生这身份泄露了,便连话也说不好了?”
钟知微在入门转身瞧见桌案上东西的那瞬间,便已看清了局势,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想来他是已经都知道了。
但钟知微扪心自问,即便她另有身份未曾告知,但她也并未因此做出什么极端失格之事,更别提对贺臻有什么恶劣影响,他这态度……呵,她还未向贺臻计较她动她东西一事,他怎的还有脸来如此讥讽她?
怒意不声不响涌上来,钟知微迈步无声,她缓缓行至贺臻身前,面无表情摘下她所戴着的帏帽丢到桌上,她未曾看他,但言语和姿态当中的蔑视嘲意却胜过看他:“不问自取,是为偷。贺臻,做贼,有意思吗?”
贺臻将印章放下,嘲声不改,懒洋洋回敬道:“有意思,怎么没意思呢?我不是君子,钟家大娘子也不是什么圣人,我窃盗,你诡诈,公平得很。”
“公平?贺臻,亏你说得出口这两个字。”钟知微终于将目光从桌案上,移到了贺臻身上,“是,我是棠溪,但这一点说出来与不说出来,是我的自由,何谈诡诈?把我和你放在一起相提并论,折煞了,受不起。”
贺臻闻言亦是偏头看她,二人目光相接,电光火石寸步不让,贺臻并未急着反驳,他从桌案上的信件当中随意捞起一封,不看也不拆,仅在手中扬了扬。
“樊川围猎,祭酒寿宴,先是胡二,后是没有此人,钟知微,你是不是想当然地认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合该任由你诓骗?”
“便是有人发现了,也是发现那人的罪过,他连个不字也不能说,还要为你与别人的心意相通拍手称快是吗?”
随着贺臻的声声诘问应声坠地,钟知微眸中浮起的讶然亦有一瞬翻腾,原是这样,真假掺半间,他误会了。
钟知微心间咕嘟翻滚的怒意稍稍平缓了些许,但出声仍旧冷:“你看过我的信件了吗?”
贺臻眸色沉沉,勾唇回声道:“看了如何?没看又如何?看与不看,事实摆在这儿,又有什么不同?”
“是,你说的没错,我一开始挑中的人是马璟思,与我传信的人也是马璟思,这一点是我骗了你,我承认,我今日就在这儿与你正式道歉。”钟知微当即依言躬身作揖,分外干脆磊落。
“但贺臻,是我的错,我认,不是我的错,我一个字也不会应。“待钟知微直起身子,她紧接着再度开了口,“我和马璟思并无一星半点的私情,有的这书信往来至多能算是友人之谊,你若真一门心思要算我的过错,那便是要一一核算礼法算了。”
“郎君要算,那便算。妾身与外男有私交,这与礼不合,妾身知错,现下便去祠堂领罚,便不在此处碍郎君的眼了。”
开口算的是自个的过错,但钟知微引颈的姿态却好似高傲的鹤,绝不低头,也绝不攀附,她扭过身子,迈步便如她所言要朝外走。
贺臻自钟知微躬身作揖那刻,敲击着桌案的指节便停住了,此刻钟知微的背影渐远,他的面容覆在阴影当中更显沉寂,于寂静中他倏忽间终于开口:“钟知微,站住。”
“一口一个妾身,一口一个郎君,若真是妾身郎君,即便挂名夫妻一场,你也该知我是最厌恶计较繁文缛节的人,拿礼法来罚你,不是罚你,是辱我才对。”
贺臻边说,便起身行至了钟知微身后:“你说说,那姓马的有什么好的?长相是歪瓜裂枣,才学是籍籍无名,性子是无趣至极,这家境呢,非他能够控制,我便不说了。”
钟知微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作,她立在门扉前只听得贺臻于她身后耳畔喋喋不休的声音,他的吐息温热分明,自夸起来毫不收敛:“那人还不如胡二,跟我比更是差远了,若是有我这样的珠玉在侧,钟娘子却还对马璟思念念不忘的话,啧。”
“这普天下,若说相信娘子所言,只怕是没人比我更想相信钟娘子所言的了,但谁叫娘子这前科累累,骗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若要我信服,你总该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好叫我信服吧。”
钟知微静听着贺臻的侃声,她没作声,但静默一阵,下一瞬一股力忽使在她的肩膀,她竟被人转了过来,贺臻这人脸皮厚得很,对上她的凛然目光丝毫不怯:“嗯?大人大量的钟娘子,来给我解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