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宫阙深深,城高百尺,景风门宫门口戒备森严,贺臻着一身鸦青色的圆领窄袖袍衫,于城门口正核验着鱼符,而他身侧那位玉白袍衫的郎君,个子稍矮,唇红齿白,年纪轻轻初入皇城,却目不斜视满身沉稳,惹得城门口的守卫不自觉多朝他望了几眼。
贺臻看似不经意间挪了挪步子,他以身为阻,将射向他身侧那人的视线截断在了半空中,凭据齐全,那守卫便也收回视线没再多说什么,核验过的鱼符重又回到贺臻手上,他同那玉白袍衫的郎君经由景风门接着入了皇城。
皇城外朝间的甬道,纵然绵长,但青砖铺路,平稳至极,于其中行走却也不会叫人觉出疲惫来。
贺臻闲庭信步,如同逛自家院子似的自在悠闲,与之同时,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侧垂首步步不出错逾矩的白衫郎君,他面色肃然,紧绷着脑中那根弦。
三三两两身着官府的官员,打二人身侧而过,白衫郎君面上不显,却把略长半寸的袖口捏出了褶皱,待那队官员走远,贺臻看不过眼,开口道:“时间紧急,叫我找这完全合身的男子袍衫就是强人所难了,你身上这件我少年时的旧衣,还算是勉强合身,这有就不错了,凑活着穿吧。”
“诶,松快点吧,你的身份,寻常人是看不出来的,这么紧张做什么?钟家娘子曾经那讲究劲儿,堪比千金之躯的公主了,这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怎么这一入宫门便软了?这可不像你啊!”
是了,这玉白圆领袍的郎君,便是乔装打扮后的钟知微,难为她心底焦躁一脸肃然,贺臻却还有闲心思这般打趣她。
时间倒回到前几日的贺宅,彼时贺臻轻描淡写说出那句“想入史馆三层,应当来找他,而不是舍近求远找马璟思”时,钟知微便已完全僵住了身子,任谁也未曾想到,她寻寻觅觅苦求不得的东西,竟在贺臻口中,恍如盒中取物般唾手可得。
贺臻坐得悠然,开口亦平淡:“寻常人若要入宫门需验鱼符,若想入史馆上层需持文书,按常理而言,普通官员即便皇亲国戚也是无法随意带人入宫门,更莫要说进皇家史馆了,但你还记得余下这数月直到明年上元节,我的职责所在是什么吗?”
钟知微僵了好一会,才好不容易寻回自己的声线来,好在她不过思绪纷乱,神志却是十足清醒:“寻画?”
“没错,寻画这事就像我阿娘日日念叨的那般,它关乎国威,可大可小,既然可大可小,那便让它大好了,以画师搜罗史料作奇画之名,向东宫朝堂特请入史馆三层的批文,国事为重,家事为轻,入个史馆而已,怎么看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贺臻提起太子面上没有敬畏之意,说到求人更是眼也不眨:“更何况李浥尘那个人,从小到大都是烂好人一个,一来你本就是画师,二来再不济我去求求他,在他面前说几句好听的就是了。”
“这皇家史馆这对平民百姓而言,至高无上高不可攀,但于他们皇族而言,那皇家史馆,不过是维持皇家尊严,彰显皇族荣耀的壳子罢了,只怕有的皇亲国戚,这一辈子都未踏进那史馆一步。因此,无论如何,东宫朝堂没理由拒我这特请批文。”
贺臻一言一语,分析得有条不紊。
钟知微一贯的思维,即便再跳脱逾矩,但也是循着原有的桥和路走,从能合礼法入史馆的史官下手,从合情理的圣人赏赐着眼,可贺臻的做派,竟是轻蔑借皇族之名,不论坑蒙拐骗,生生劈出一条道来。
他这手段,磊落吗?并不十分磊落,但下作吗?却也全然称不上下作,他的思路他的分析,是叫钟知微不得不于心间叹一声“确实如此”的剑走偏锋式的聪慧。
“只不过,若说阻碍,也不是全然毫无阻碍的。”贺臻声音未停,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女子画师,我朝少见,难保那群酸儒言官不出来找麻烦,这事本就该低调而行,若真如我所言那般到时批文下来了,便就要委屈钟娘子你,同我入宫了。”
“我这人,行事风格就是如此,你说我离经叛道也行,骂我大逆不道也罢,我无所谓,但此事一旦落子便无从悔改了,这有违礼法,你知我也知,只看钟娘子敢不敢,愿不愿了。”贺臻凝目望她,问得坦然。
仍是一桌之隔,钟知微思绪千回百转间,没回答贺臻所问,而是定定回望反问道:“为什么帮我?”
贺臻听得她这一问,倏忽间扬唇笑了,他的笑意似峋石有朝露,清扬且锋芒:“有意思啊!我虽然对史学一道不感兴趣,但钟娘子苦寻十年这事,本身便已经足够有趣了。”
“这世上多的是无趣的人,自以为自己聪明,但实际上,日子都过到狗肚子里去了,好容易遇到个有趣的事儿,我便是伸手助你一助,又有何妨?陌路人都是如此,更何况钟家娘子还是某的夫人。”
“再说了,我帮你,可没说毫无条件,先前不是说了吗?我要带的是画师入宫,上元节前,这献给朝廷的画,我还得仰仗棠溪先生呢!”
提起这茬来,钟知微的眉梢又禁不住浮起了点凉意:“你不是说,我的画,还不如稚儿随手涂鸦的牧牛图好吗?你要仰仗我?不怕我害你开罪了天家?”
“说着玩玩的,这你也信?我这人成天信口开河,钟家娘子不是第一日知晓了的才是。”贺臻即便说的是些自相矛盾自打嘴巴的话,仍旧不改其堂哉皇哉,分明不是他所挂心的事,但谈到这离经叛道一事,反倒是他一脸兴致盎然催起了钟知微,“废话不多说,就问一句,皇城史馆这一遭,钟家娘子究竟是走还是不走?”
桌案上裹起的画轴内里的墨痕想也知道深浅不一,她妆奁行李里的史书不必拿出来便知内容如何,而自窗几当中朝外望见的是一碧如洗的苍穹,触手可及,可望而不可即,这世上能看见的,看不见的,不外乎如此。
时间好像只是烛影一闪,又好似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钟知微不知今日乃是何年何月。
“成交。”这便是那日钟知微给出的应答,若上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么从她遇上贺臻那日起,便已注定了有这么一日,她要同她所一直信奉的规则背道而驰。
想来,那日应当就是今日了。
贺臻的打趣,钟知微实在无心应答。年月换了,朝代替了,但未曾改变的,便是这宫阙深深,行于甬道间,她一面是女扮男装迕逆而行的心惊,一面是不敢细看只恐睹物思人的惊惧,两相叠加,又怎么能不紧绷?
东宫批文已发,太子仁厚知情,即便如此,二人也不能直往史馆而去,一来是画师入宫苑,总该按着贺臻的口径去做样子,二来是那异邦奇画,钟知微还未尝得见过,见都未见,更遑论与其作比想法子胜过那画了。
因而二人入了这宫内,便直奔集贤殿书院前去观画。
宫苑内的宫廷画师,这段时日内日子定然是不好过的,还未踏入集贤殿正殿,二人便听得一声接一声道长吁短叹,自擦身而过的画师口中传来。
待二人入了正殿,便更加确信宫廷画师们必定深受折磨,因这幅国王绘像恰是摆在殿内最显眼的位置,而这偌大的正殿里,却一位画师都没有,可他们来时经过的偏殿内,分明是人满为患的。
画师们宁可挤在一处,也不愿来此这触这个眉头,只此一点,便知画师们该对此画有多避之不及了。
而钟知微在亲眼目睹了这画之后,却也明了了为何画师们如此惆怅,想通了为何贺臻说她的画,不如外邦这人的画。
碳笔所绘,无闲杂色,却能够通过寥寥数笔,将人物的肌理轮廓刻画的栩栩如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间,一位中年外邦男子的形象便已是跃然纸上了。
钟知微凝神看了许久,贺臻都未打断她,待她收回目光之时,贺臻才出声问道:“如何?棠溪先生有想法吗?”
钟知微轻轻摇头,分外诚实:“他这画,给我点时间,我或许能绘出来,但若说,让我即刻另辟蹊径,想出胜过这画的法子来,我办不到。”
贺臻倒不气馁,淡声回道:“你既能绘出来和他相同的,便比集贤殿这帮子酒囊饭袋强,他们对着这画看了快月余了,什么也没交上来。如此便够了,走吧!”
钟知微与贺臻扭身欲往殿外走,可还未踏出殿内,远远的她便望见了面容熟悉的女官正往正殿这处来,钟知微顿步惊声道:“齐尚仪?坏了,她认得我!”
贺臻随她停住纳了闷:“你又没入过宫,这宫里怎的还有认得你的人?!”
“前两年圣人派齐尚仪出宫,教授京中贵女们礼仪之时,我曾和她有过几面之缘。”钟知微尽量长话短说,但贺臻仍不以为意,“这上京城内的贵女们多着呢,她一次见了那么多个,不一定记得住你。”
钟知微面上的慌乱一点不假,她瞪了贺臻一眼,语速极快解释道:“当时我礼仪出挑,被她亲自选为了楷模,叫其他贵女们跟我学了好几天,其他人的样貌她可能记不住,但我的样貌,她肯定没忘!”
好样的!当真是好样的!贺臻闻声无言顶腮,眼看着那女官便要入了这正殿,出是出不去了,他环顾四周,大殿内皆是挂起的画卷,当得起一句一目了然,那钟知微该往哪儿藏呢?
他这厢还在思索,钟知微却是等不及了,情急之下,她打开身侧存放杂物的雕云圆角柜,拉着贺臻便躲了进去。
柜内杂物堆积,本就空隙狭小,这下藏了两个人,更显十足拥挤,贺臻不敢置信,咬牙恨声道:“她认得的是你,你拉着我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