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捧着膳食的侍婢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钟知微和贺臻相对而坐,但却心思各异。
钟知微这厢一面低头喝汤,一面以余光观察着对面的贺臻。
这人来都来了,总不能再把他撵走,但方才她的添油加醋,可算是被他抓了个现行的。
按他的行事作风,保不齐何时会忽然发起难来,因此钟知微脑中已然闪过了多个借口说辞和应对之策,只待贺臻主动开口,届时她便马上出口辩驳。
不过最好的,还是能避则避,毕竟在永兴坊,若是让阿耶和弟妹听见他们二人争吵,这便就得不偿失了。
而那厢坐在她对面的贺臻,看似挑拣着盘中的鱼脍,脑中回忆着的,却是几个时辰前,曲六娘和薛西斯,听完他的发问后,对他大肆嘲笑的景象。
彼时的曲六娘面上的笑意完全止不住:“你们不是早已成婚了吗?你现在才思虑你对钟娘子有无好感,这好感有多重,恕我直言,贺郎君,你这才像是三岁孩童吧?”
而薛西斯更是笑弯了腰:“是啊,贺臻,这还需要思虑?这不是一个眼神便就能确定的事吗?”
他们二人并不知道,他同钟知微所口头定下的协约,更不知他们二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这不妨碍他们二人在笑够了嘲够了之后,为他指了条路。
先起那话头的是收了笑的曲六娘:“不过不是所有盲婚哑嫁的夫妻都有感情,你会思虑这事,总比不思虑好。”
“但是,你有这思虑,恐怕还是因为你看不清钟娘子的态度吧?我虚长你几岁,照我看,比起你在这处苦思冥想,患得患失,不若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试探试探钟娘子,先看看她对你是何种态度,再做决断就是了。”
随后接话的,是薛西斯:“曲姐姐说得对,至于这如何试探,以我倚翠偎红的经验来说,这方法可太多了。”
“一是以骤然贴近以距离试探,看她会否脸红心跳;二是不经意间以器物试探,譬如同一根筷子杯盏之类的,看她会否嫌弃;三呢,就是在她面前示弱,事事向她求援,看她会否帮你。”
“一般来说,前三种便就足够了,若是前三种无用,这最后一法,便就要下一剂猛药,去试试同其他娘子有过密的接触,看她会不会为此呷醋。”
一条道,究竟正确与否,还得真正走了才知道,贺臻研究物件时,一贯秉持的就是这个态度,所以不做他想就来了永兴坊。
可真到了这儿,真坐在了钟知微面前,才知薛西斯所支的那些招数套路听着简单,真正实施起来,却比想象中的难了不知多少倍。
二人这膳已经沉默着用了大半了,贺臻才慢吞吞艰难开口道:“钟娘子,可否把你面前那道肉脯端给我?”
思来想去,还是薛西斯所说的低头求援的法子更好切入,端看钟娘子做何反应了。
他这声音一出,钟知微也敏感地闪了闪眸子,这肉脯乃是她阿耶最爱的吃食,贺臻这莫不是想借着这吃食,下一步便要提起她所说的“阿耶不让她离开”之事了?
这碟肉脯呈上来时,本就不多,现下那碟子里只余了两块,这端给他不端给他,他都有可能拿阿耶来压她,倒不如……
贺臻这出口本就艰难,他说完那一声后,便就没打算再重述了,谁料想到,不知是不是他声量太低,他面前的钟知微好似并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她筷子一扬一收间,那碟子里的肉脯便就到了她碗中。
她在食完了那肉脯后,才无辜抬头望他:“你说什么?我刚才走神了,没听见。”
“无事。”这还能答什么,贺臻表情不甚自然回道。
出师未捷,又总不能就在此作罢了,他静坐了一会后,又再度起身挪了个位置,坐到了钟知微身侧,近在咫尺的距离,二人贴得极近。
既然开始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在钟知微放下筷子的那刹,贺臻极其艰难地伸手越过他自个的碗筷,拿起钟知微的筷子便夹了块豆腐,放于自己的碗中。
他这人生来便格外喜洁,从小到大也没用过他人的筷子,薛西斯所出的这主意,于贺臻而言,不是轻易能够办到的。
“我用完饭了,你慢慢用。”他好不容易艰难做完这动作,刚欲去察看钟知微的反应,却不想她的声音抢先一步响起,钟知微抽身而起,方才贺臻的行动,她压根没瞧见,这番尝试,瞬间又成了白费功夫。
钟知微的起身,自然不是意外,方才她眼睁睁看着贺臻坐过来,瞬间心就高高悬起,只恐他是又想到什么与众不同的折腾人的法子了。
没看清他的出招路数之前,这惹不起总是躲得起的,因而她当机立断便起了身。
鸡同鸭讲下,兜兜转转,你追我赶,不外乎如此。从昏黄日暮至夜色四伏,他们二人,一个照着薛西斯所出的主意试探,一个则想尽了办法躲闪。
一来二去,贺臻越试探,就越发觉得这条他们所指的路,尤其是薛西斯所出的主意,是十足的馊主意。
尤其那个以其他女子作比,他哪里有什么亲密的其他女子,堪堪提到曲六娘,还不待他说些什么,钟知微就先洋洋洒洒夸了曲六娘半刻钟,她从未如此夸过他,因而在那半刻钟内,贺臻只觉他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薛西斯这法子,简直是无稽之谈,试了许久,不但碰了一鼻子灰,还被折腾了个够呛,他贺臻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折磨,他是疯了,才会信了薛西斯的这说辞。
贺臻梳洗完毕回卧房时,钟知微已然睡下了,既是在钟家,便就没有他们二人分寝而睡的道理,他立在床榻前,望着钟知微的睡颜,看似没有动作,心中却是无声叹息,罢了,他人所指的路子,终究是他人的,到此为止,及时止损吧。
若是人人都能按一个路子一个模具套出来,那这世上,又怎么还会有这些个痴男怨女呢?不过这唯一叫他觉着可笑的就是,他竟也会有这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为着的还是往日里他绝不会放在心上的事宜。
秋日晚间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动轻薄的床幔,钟知微闭目安睡的模样在床幔的掩映下若隐若现,贺臻顶腮不语,极其沉默地望着床上安睡的这人。
既无平日里的高傲矜贵,也无与他相争时的咄咄逼人,与她的平静淡然相比较,他这一整日里的紧绷焦躁和无所适从,更显得分外可笑了。
凭什么这些日子里,他心绪不宁至此,可这个扰乱了他心绪的始作俑者,却还能够安睡如斯?
长到这么大,从来都只有他让别人受气苦恼的份,为何在钟知微这处,这受气苦恼的,就成他了?
患得患失,优柔寡断,这不是他贺臻的为人行事,他从来不是什么脾性好的人,市井传言是怎么骂他来着了?肆意妄为,不顾及他人,天大地大也抵不过他自己愉悦最大,这才该是他。
是了,即便钟知微是叫他意动的人,这也不该有例外,甚至正是因为她让他意动,她让他变得与平日里不同,她才最该与他一样受折磨,而不该这般安睡。
贺臻既睡不着,那么钟知微也就不能睡。
立于床边的男人垂首,他眸中眼底所翻腾着的复杂情绪,随即化为了他的动作,他伸手便就掐上了钟知微的脸蛋,甚至丝毫都没收力,凉薄慵懒的声音,听上去更是恶意满满:“起来,别睡了!钟知微,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你竟还睡得着觉?”
钟知微自然并未真的熟睡,她一知道贺臻进门,二知道他站在了她床前,三更对他望着她的视线有所感知,但她今日早就做好了打算要一避到底,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贺臻竟会做出把熟睡的人弄醒这般荒唐的行径来。
尤其他上手时当真是一点力也没收,痛感之下钟知微也顾不得再装睡,她当即便就抽身而起,捂着面庞不假思索就诧声骂道:“贺臻,你是不是有毛病?夜半三更,睡不着觉才奇怪吧?!”
钟知微的怒容诧异乃至冷言唾骂一出,贺臻心底的不可言说的郁结似乎也随之消散了许多,他丝毫不怒,反倒随之勾起了唇,细细打量起了钟知微。
她的眼底眉梢,没有半点于睡梦中被唤醒的雾气,这一点贺臻并未错过,他勾唇混不吝道:“那就要问钟娘子是真睡假睡了?这还没跟娘子你算账呢,娘子莫不是以为今日这事,我会不计较就放过去吧?”
“果然,钟娘子这满口谎言的本事还是丝毫没变,我问过你阿耶了,他可没有阻你回去,怎么着?贺家便就这般让你呆不住?我就如此让你讨厌?便是一晚,也得找个借口不归?”
谈及这个钟知微有意回避的问题,她原本是还有些心虚的,可对上贺臻这般作态,反叫她的心虚不复存在了。
她诚然是找了个借口托词,可想在家中多留一日,无非是思家思亲,怎么由贺臻口中说出来,反倒像是她因为对贺家大有不满,而无理取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