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这一逛,便就直逛到了暮色四伏,东市闭市。
兴庆宫通阳门,宫门口的地面空荡无垠,伴着泼洒的夕阳余晖,越发显得天高地阔,李栖迟自车驾上下来,如玩够了的疲倦孩童,抱着她所购置的物件,欢天喜地奔走着便要还家。
钟知微和贺臻,一人立在车驾前,一人骑在马上,他们不约而同望向李栖迟奔跑的背影,只待她入了宫门,他们这一趟便就算是圆满地告一段落了。
石榴红的披帛衣带,跑动之时好似翩飞的蝶,蝶形现得快消失地更快,李栖迟跑出去还没几步,却又忽扭过了身,重又朝着钟知微奔走而来。
李栖迟怀里的物件还没放下,她隔着物件便单手给了钟知微一个一触即分的拥抱:“钟家姐姐,谢谢你,你和达雅一样,不对,达雅帮我打架,你带我出来玩。”
说到这处,李栖迟笑颜稍顿,她思忖片刻,好似下了定夺般道:“比起达雅,我还是更喜欢你!这是我最开心的一个生辰了。”
李栖迟回身这般行动,倒叫钟知微稍有些不知所措,还不待她出声回话,李栖迟又从随身的香囊里寻出了一张不知做何用的黄纸。
“这是前天阿兄带我在玄都观求的签文,阿兄说是很好的签文,说是什么事情都会顺利的意思。我觉得阿兄说得没错,我今天就觉得特别开心!”李栖迟一面含笑解释,一面伸手将她手中的黄纸递到了钟知微手上。
“钟姐姐,阿兄说你什么都不缺,那我就把这个送给你,希望你以后日日也都能够像我今日这般开心!”
“那我今天就先回去啦,阿兄说了,让我必须在宫门落锁之前回凤阳阁的,不然管事嬷嬷发现了,我就再也不能出去看戏了!”李栖迟语罢便扭身而去,临进宫门前,她又回身笑靥如花般高高挥了挥手。
见到这一幕,钟知微也紧跟着李栖迟的动作,同样勾唇抬手与她作别,直待李栖迟的身影消失在了宫门口,钟知微才放下举着的手,低头展开了她手中的签纸。
不大不小的黄色签纸上,一入目就是签语——关山难越,莫不如守旧待时。
望着这签语,钟知微柳眉微蹙,还不待她继续往下看,倏忽间,一声马嘶,将她的注意力夺了过去,钟知微顺着马鸣声抬头看去,望见的是贺臻独自打马而去的身影。
薛西斯同达雅,在出东市时,便就与他们分道扬镳往城西去了,他们现下送毕了公主,就该往善和坊回了,贺臻自个儿这一走,也无错漏,只是未曾等她罢了。
但他能躲一时,却不能躲一世,钟知微早已打定了主意,今日无论如何,是要同他谈个分明的。他现下走得远,那便就回了善和坊再谈。
钟知微无言嗤一声,垂首再度看起了签纸,待她读罢签语后的签文,抿唇便陷入了沉寂。
不成邻里不成家,水泡痴人似落花。芳问君恩难得力,到头毕竟事如麻。
这绝不是什么意蕴绝佳的上签,甚至中签恐怕也算不得,关山难越,下下签之征兆。
李栖迟没必要保留下一张意蕴差的败损签纸,若她明了其中意,只怕也不会将签纸送出,不论其他,她的拳拳心意,自是胜过这皂白难分的签文的。
钟知微将签纸收起,回首望了望已然闭合的宫门,继而不做留恋,便扭身上了车驾,淡淡开口道:“走吧,快闭坊了。”
明月轩内,侍婢寥寥,越是接近入夜,便也就越发静谧。
钟知微步履匆匆入了院门,等待许久的招月适时跟上她的步子,出声问道:“娘子,晚膳已备好了,现在要用吗?”
钟知微将手中的帏帽递给招月,紧跟着问道:“郎君在哪儿?”
“郎君?”招月想了一息,接着回声道,“他比娘子回来得稍早些,郎君说晚膳他不用了,现下……他应该在书房当中吧。”
“我知道了,晚膳先搁在灶上吧,我现在有事情要寻郎君,你先忙你的。”钟知微平声支走招月,她不做犹豫,抬步便向着贺臻书房的方向去了。
这人书房的门窗无论有没有人,一如既往都是紧闭着的,因而钟知微过了回廊,缓步行至书房前,见了闭合的门扉也不意外,她抬起手便欲要叩门。
“文瑄,若是娘子今日再问我,你便告诉她,说少府监杂事多,我脱不开身。”钟知微的指尖还未碰着那门扉,便听得房内男子稍显喑哑的声音如斯响起。
亲耳听到这的交代声,钟知微原先平静的面色凉了些。还不待她出声,紧接着一串算不得重的脚步声又自身后传来,钟知微随即扭身,提着黄花木提盒而来的文瑄与她所来的时机,正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文瑄步子骤然停下,他见了门口的钟知微,面上稍有慌乱,在他出声向钟知微行礼之前,钟知微以食指掩唇,做了个叫他收声的动作。
钟知微面色更凉,她一言不发,自文瑄手中接过了那黄花木提盒,盒内所装载的棉布,以及活血化淤、止血止痛的刀尖药,重得烫手。
这几样物件,叫她原想叩门的手收了起来,她径直推开书房房门,不问不询便迈了进去。
“嘎吱”两声,门一启一合,背身向门坐着的贺臻并无知觉。
桌案上的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意,这寒意于夏日里舒爽,于浓重秋日里,却并不应景。
不过现下映入钟知微眼帘的场景,无论叫谁来看,也能只这冰不是为了消暑,而是为了镇痛。
贺臻上身的衣物净除,即便是匆匆一眼,也能望见他光裸的麦色脊背上,一片青紫,其中尤其严重的,是他右侧的肩胛骨,那处大片的淤血堆积,显得极其可怖。
而背身坐着的那人,正单手将裹着冰块的巾帕按在背上,他听了门响,也并未扭身回头看,而是搁下巾帕,用仍带喑哑的声线指挥道:“药取来了?行了,别废话,上药吧。”
显而易见,他这是把她当成取药而归的文瑄了。
起初望见他这光裸的脊背之时,钟知微下意识便是侧开目光,可这伤处太瞩目,便是一眼,也够她记个分明。
因着这满背的伤处在前,贺臻未着中衣的上身,反而并无冲击可言了,她顾及不得,在将贺臻的伤处颠来倒去,看了个透彻后,她面色凉眸色更凉。
贺臻唤文瑄上药之际,钟知微已定定站在门扉前僵了好一会,随着贺臻这唤声,未置一词的钟知微动了起来,她静静走上前去,将黄花木提盒置在了那盆冰块旁,拿起那刀尖药,敷在了贺臻右肩的伤处。
这数年里,给阿耶钟三丁上药的时候也有,钟知微自然知道这情况该如何处理,因而她面色虽寒,上手的动作却轻柔。
可即便她动作极为轻柔,那伤药触着伤处之时,贺臻还是自喉间闷哼了一声,他自个没闪没避,但生理反应无从控制,因着痛极,他肩背处的肌肉不自觉收缩着便要闪躲。
“别动。”钟知微单手按住他伤势较轻的左边肩膀,几乎是以训斥的意味冷声道。
随着她这声线一出,坐在身前的男子当即僵住了身子。
钟知微眼见着,她手下这具身子,不但越发紧绷,也越发沉默,即便她于严重的伤处如何上药,他也再未发出任何一声响动来。
上药距离怎可能离得远,呼吸可闻的距离间,直至钟知微上好伤药,缠好棉布,贺臻那头都僵着身子,维持着一言不发的沉默。
“为什么不说?”结完棉布的绳结,钟知微在放下手的那一刻,再度冷声质询道。
贺臻终于动了起来,但他第一时间并未扭身回头看向他身后的人,而是匆匆裹上中衣,以他一贯的那种混不吝的劲儿,试图若无其事道:“此事事关永福公主,若是让李浥尘知道他的宝贝妹妹,差点受伤,是桩麻烦事。”
“左右罪责是揽在你我身上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贺臻这般开口过后,但立在他身后的钟知微仍旧没有动作,亦没有回声。
贺臻这才缓缓扭过身来,他扬起唇角,接着解释起了伤势来:“寻过郎中了,不过看着吓人,无内伤,没几日就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