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失笑,苦笑,哭笑,到头来,都是可笑。
烛光下,立在门扉前的钟知微身子的剪影,与吹进房内的风一般一时隐又一时现。
贺臻声线当中的哑意已完全消退了,他自钟知微身侧而过,走进里间平声安排了起来:“这里条件不好,勉强在我这凑活一夜,也是委屈钟娘子了。”
分明是里间卧房,但房内仅有的那张床塌上,却没有什么人睡过的痕迹,落了薄薄的一层尘灰,贺臻步子不急不缓,从箱柜内取出了崭新的被褥,顶替仆从收拾起了床塌。
“地方小,两侧的耳房不放东西,被我挪来他用了,往右走就是盥室,等一会我去打些井水烧热来供你洗浴。”贺臻在贺府便就一贯自力更生,现下即便没有人服侍,也好似对他的日常生活并无大的影响。
他动作干净利落,不多久便就收拾好了床褥,此时站在门扉前的小娘子仍旧未动,他凝目望了一眼小娘子的背影,又瞧了瞧胡桌上未开的那梨花木锦盒,垂下了眼睑来:“你的行囊妆奁在何处?总得取些换洗衣物。”
钟知微并未回身,亦未回声。
夜间寂寂,室内本就不大,贺臻视线梭巡一轮,便就确定了房内没有任何箱箧,钟知微还不发声,他只得往她那处行。
室内脚步声清晰可闻,向着钟知微而去的脚步声一响,背身的她终是开了口:“没有。”
轻飘飘两个字,却叫贺臻拧起了眉,不带仆从他还能想得通,但最是讲究的钟娘子。出行怎会什么都不带?
“没有?怎么会没有箱囊?你气我怨我,也不必折腾你自己。”心中所想,化作口中所言,贺臻张口便是诘问。
钟知微仍然没有回头看他,她寂寥立在门扉前,抬头望月,出声潦草:“入城和童家镖行分道扬镳之后,在打听你下落的时候,被人偷走了,连带我的钱囊一起。”
还不待贺臻做出反应,钟知微又草草补充道:“我去报过官了,只是那犯事的贼人已是官府常客,虽然抓到了他,但几个时辰,东西就已经几番脱手,被卖出城外了。呵,久闻北境,民风彪悍,人未开化,领教了。”
钟知微讲述这些经过时,语调平稳,唯独鼻音稍有些重,话毕之后,她喉间又是压抑的两声咳嗽。
夜风凉,贺臻的面容更凉,他静攥着的手连同紧咬着的牙关骤然松开,他默不作声走到房门前,关上了那扇摇动的门,将带着寒意的风阻隔在了门外。
钟知微的脾性,他最是清楚,自持自立,一寸也不愿低头矮过他人的女郎,若是他不主动逼问,恐怕这遭遇,无论如何,她不会主动告知,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贺臻的心中的波澜起伏越荡越大,无法平息。
因为,谁能担保钟家娘子只隐瞒了他这一件事呢?被欺被盗,身无分文,除此之外,若还有其他的呢?不敢想,却又忍不住想,贺臻脑中遐思无数,他只得将视线投射到尚在沉默的钟知微身上。
立在他身侧的女子,不知何时偏过了头去,贺臻的角度,只能望得见她的侧脸,这是他今夜第一次明目张胆、毫无躲闪地去看钟知微。
可越是仔细打量那张清瘦的面颊,贺臻的眸子也就随之越发冷沉,面无表情的面孔被泼了冬日里的雪水,一瞬就冷凝至极,而静默的房中,也仿若自他身边起了雾,凉得惊人。
稍有凹陷的面颊,苍白若纸的面色,失了血色的唇,桩桩件件皆似在暗示方才病愈没多久的他,面前的娘子身上似是带着病气的,而他先前对此,竟然丝毫未察,一无所知。
“钟娘子是何日从上京来的?”贺臻倏忽启唇,绕了个弯子问出了声。
幽深的夜里,昏黄的灯影下,钟知微还是偏头盯着地面,只留了半张侧脸给他,她盯着地面,开口时咬了咬她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唇:“二月廿二。”
二月廿二,不过是他从上京出发赴任的第四日……贺臻面上的神情,已无法一言两语轻易描述,似晕开的墨,又像冷夜里的霜,复杂混沌至极。
“二月廿二……为何……现在才到?”贺臻一句话讲得顿了又顿,好似对他而言,讲这些话,也是艰难至极。
他闭了闭目,梳理清楚他自个的思路,接着开口道:“从上京到幽州,不是押送不必疾驰,车马正常行驶的情况下,再慢半个多月也该到了,但钟娘子用了一月……”
贺臻这话一出,钟知微的呼吸仿佛凝滞了一瞬,她仍旧盯着地面,但本就没什么血色的下唇,却被她咬得越发紧。
看着她的贺臻,没有错过她的丝毫反应,他喉结滚动,又紧跟着冷硬道:“你说与不说,我明日都会自己去找童家镖行求证。”
钟知微不再沉默了,她虽仍带鼻音,但开口时却是尽可能的轻描淡写:“路上生了一场病,耽搁了些时间。”
果然,如他所想。贺臻再度闭目,他的嗓音沉得发哑:“什么病?”
这一次钟知微回声很快,她好似不耐烦,又似转移话题不想提及:“别问了,重要吗?!左右你明日就要遣人送我回去。”
贺臻答话同样快,但除去快以外,男子低沉的嗓音里更不失郑重和自嘲:“重要,倘若这都不重要,那贺某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重要的了。”
贺臻的话吐出去了很久,但钟知微维持着盯着青石地砖的动作,还是不言也不语,贺臻张口无声叹息了一声,而后他伸手搭上了钟知微的肩膀。
他碰着她的瞬间,感知到身下的人不自觉颤着往回缩了一下,但贺臻并未松手,他稍稍用劲,掰过钟知微的身子,让她面朝向他,再躲避不得。
但是同理,钟知微躲避不了,他贺臻也更无从退让,身前女郎右边面颊上,淡淡的泪痕还未干透。
一道泪痕就宛如一巴掌,扇打在他脸上身上,叫他动弹不得,手脚发麻。
钟知微低垂着眼眸,并未瞧他,即便贺臻抬起手,指腹拭过她面颊上的泪痕,她也没有抬起眸子来。
“什么病?”贺臻又问了一遍,他的嗓音比之先前,还要更低哑。
钟知微偏头侧过脸,即便开口也不愿直视他:“许久没出过远门,一路舟车劳顿,有些水土不服,风寒发热罢了。”
可她偏头的瞬间,眼睫微动,又是一滴泪划下,那滴泪划过面颊,最终坠在了贺臻的手背,烫得他双手微颤,身体僵硬。
一连串压抑着的咳嗽声,自钟知微的喉间溢出,贺臻缩回手,他一言不发抱起仍在不适中的女郎,将她放在了方才收拾好的床榻之上,整个过程中,他轻拿轻放的姿态,恍如他捧着的,是什么易碎的窑瓷。
坐在床畔边的钟知微即便不抬眼,也能感知到,贺臻半蹲在她面前,仍旧凝视着她的面容,他静静看了她一阵,而后骤然站直身子,朝外走去。
他步履匆匆,走得急切,钟知微不由抬头望向朝外走的那人,却见他在碰着门扉时,顿住了步子,他开口似是在向她解释:“幽州城夜间的巡街武侯没多少,就算撞见了,寻医问药总不会为难我,我去找大夫,很快就回来。”
语罢,贺臻便就推开来了那扇刚才由他亲自合上的门,带着寒意的风直冲着贺臻而来,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钟知微涩然的试探问询:“你不赶我走了?”
月影婆娑,梨香扑鼻,贺臻搭在门扉上的手指纤长,收拢握成拳的手缓缓放下,被他掩在了衣袖中,他没有回头,答的模棱两可:“等你彻底病愈了再说。”
……
一大清早,清水巷口的卖羊肉汤饼的食肆已支起了桌椅,几个抱着衣篓和皂角正要去洗衣的大娘,口中絮絮叨叨正议论着近日的见闻。
“我就说住在这的那个人,是从上京城来的吧!你们还不信!刚才的动静,你们听见没有?我拦着赵掌柜可问了,什么金丝楠木的浴盆,黑漆嵌玉的描金桌,都是好东西,好几车好几车地往那院子里拉呢!”
“这叫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早知道这样,唉,跟那家打好关系就好了,不过那家是不是,就住了那一个男子啊。”
“不!昨天又找来了个小娘子,那长得是一个标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比红翠楼里的小妖精都好看。不止我看到了,她来问路,我没搭理,但是孙嫂给她指路了,不信你们问孙嫂?”
话到此处,几个大娘的视线,移到了食肆当中。木质素舆上正端着碗的大娘,身有残疾行动迟缓,但张嘴却不饶人,她搁下给客人的羊肉汤饼,白了一眼巷口的几个大娘,张口就是骂:“无事嚼舌根,当心烂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