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站在另外那侧的贺臻如有所察般主动向前迈了一步,漫不经心将方才他从童家伙计手上取来的伞,递到了淋着雨的那少女手中。
而后他走到钟知微伞下,一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伞,一手半揽住了她。
三人两伞,失神不过刹那,钟知微垂眼看了看她肩上的手,重又恢复了镇定。
她掩下眸底的讶然复杂,恍若平常无事般接着探问道:“所以,我那日见到的唱歌谣孩童,都是你的眼线?”
世上之大,百年已逝,即便面前的女孩会棠溪的歌谣,也不一定就与昔日的钟吾有关联。
少女忙不迭激动摇头道:“不算眼线!我哪有那个本事!我带着他们玩乐,他们帮我忙罢了,不过,我也没想到娘子会对我们家的歌谣感兴趣,那日听他们说,我也吓了一跳。”
沉默不语许久的贺臻,忽然插了话进来:“让他们打探行踪通风报信是为了找告状求援,教他们唱歌是做什么?”
贺臻的疑心比她重,他这一问,钟知微就知道,他是忧恐有人借着她的同乡刻意设计,毕竟既唱了她故土的歌,又来找他寻援,过于巧合。
而钟知微不疑心,乃是因为她自个清楚,她的故乡陨身多年,所谓存活着的同乡故人百年前就荡然无存了,所以若说有人借棠溪的歌谣来攀关系寻她,全然是无稽之谈。
思及此处,钟知微叹气一声,再度看向了那少女,她似是有些怕贺臻,听他出言问话,她回答得格外审慎:“我们家先辈是多年前自山南道光州而来的,那歌谣是族中代代相传的歌。”
“我刚来幽州时想着,把我们家的歌谣教会了那群孩子唱,若是有族中的人从此处路过,听见了歌谣没准会寻过来。”
“春婵,你怎么跑到这处来了?”少女的话还未说完,街市上便远远传来了人声,男声轻柔和缓,但钟知微亲眼见着,面前的少女随即话音终止,她本就没有血色的一张脸更显苍白。
“你若是来寻朋友,跟我说就是了,我又不会不允,怎么说着让我带你上街购置东西,却抛下我自己走了?”最先开口的男子,声音温润,面目也长得瘦削温和。
与他同行的男子,则要暴躁许多,他啐了一口才道:“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早说过了,三哥你不该对手底下的这些玩意儿这么好。”
这两名男子,腰间佩玉,伞上描金,是一眼即知的通身富贵。
他们于长街上缓缓行来,身后赘着的侍婢仆从,皆低眉垂眼、目不斜视,而街市人寥寥无几的其他行人,亦停住脚步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来。
面前的小娘子,忽然发起了抖,她抖得其实不明显,但她溢散于指尖的细微颤抖,却没逃过钟知微的眼睛。
“还不滚过来!”“四郎,别对春婵这么凶。”
兄弟二人一唱一和,钟知微将他们二人的面目和先前那少女的所言对上了号,暴躁的应是周家四郎,而看着温润的这清俊男子,该就是少女现在所侍奉的周家三郎。
及至那对兄弟走到他们身前站定,贺臻都没有什么反应与动作,倒是原先抖动的小娘子,倏忽静默不动,宛如一桩铜像般死寂起来。
“春婵,你这满身的脏污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淋雨了?过来我看看。”周三郎语气和缓,他面上看不出气恼,嘘寒问暖声一句不停,“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不对?惹你生气了?”
“三哥你!”四郎,春婵是我的侍婢。”言谈间,这对兄弟又呛了两声。
“郎君没什么不好的,只是郎君该领回去的,是猫狗,不是我。”带着颤音的女声忽然响了起来,“你高兴了丢根骨头过去,狗会高兴,你不高兴了把狗丢出去,狗也不会记仇,我不是这样的,我是人。”
出声的钟灵珊抬起头,看向了周家的两位郎君,她眼底好似有燃着的火焰,雨也浇不熄。
钟知微意识到,她方才的颤抖,或许不全是害怕,还有隐在恐惧之下的愤恼。
“我知郎君对我好,可郎君对我好,我便就一定要感激涕零,以身相报吗?郎君,凭什么呢?郎君喜好瘦弱纤细的女郎,为着郎君的喜好,清旷院上下,再饿也要全然忍着。”
在周四郎启唇反驳前,钟灵珊接着自嘲出声道:“是,郎君同我说过,我若想吃,吃就是了,你不拘着我,也不拘人。”
“或许郎君你自己都不清楚,你发号施令时无知无觉,可你仔细想想,院内稍胖一些的婢子,是不是全被差走去做苦差了?哪有奴婢敢忤逆主子的意思呢,即便是主子没说出来的意,也一样。”
“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可我本是良人,不是生来给人为奴为婢的。”
“我不叫春婵,我有我的名字,我叫灵珊。”钟灵珊话到最后,诚然是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字字句句的毫无保留,几乎是自断后路到极致,钟知微看她的神色,只觉得她恐怕是存了死志了。
倘若今日她和贺臻不设法救她,她为着反抗血溅长街,好似也不无可能。
这小娘子与钟吾是否有关系先暂且不论,但逼良人为奴一事,若为真,难道他们当真要袖手旁观吗?
周遭吵得很,周四郎吵吵嚷嚷地要动手,周三郎好似正在劝阻他,雨声,还是不休。
钟知微忍不住将视线挪至了贺臻面上,他一脸的沉静冷然,钟灵珊方才的哭诉,对他似乎并无什么影响。
初入幽州不久后的对谈,还历历在目,世道如此,他不愿再做没意义的事,干涉这世道亦或是他人的命运,钟知微知道。
她也知道,若是此刻,她开口央求,贺臻也会设法相帮,因他前不久那一日也承诺过,他会尽力所信,她所信之事。
可终究不是发自肺腑,心随意动的,她不愿逼他。
贺臻倏忽侧目瞧过来,二人对视之间,钟知微淡淡出声:“出来这么久了,该回了。”
钟知微语罢,主动自他们二人的伞下出来,走至了钟灵珊伞下。
发呆的小娘子愣愣看向她,钟知微温声开口道:“开阳坊,清水巷,走吧。”
她没有回头去看贺臻的反应,她自怀中寻出丝帕,擦干净钟灵珊的手,带着懵懂的她缓缓抬步行了起来。
注意着他们这方动静的周三郎,旋即止住争吵,和缓欲做阻拦:“这位娘子这是要做什么?春……灵珊乃是我的婢子。”
钟知微专注望着地面水洼,生怕踏进水中,她眼皮子都未抬,回声时的声音淡淡:“《大庸律》明令,掠卖人口为奴者,首犯处绞刑,从犯流3000里,而买入良人者,处黥刑,服苦役5年。”
“呸,我们家买奴可都是从市值司做了奴契,过了明路的。”听了钟知微的话,周三郎稍有迟疑,周四郎却是十足十的不屑一顾,他不待周三郎回话,就抢先道。
“你们两个贱婢,还不快点给我站那儿站好了!不然,我们家告去衙门,逃奴可是……”周四郎的话,还未说完,贺臻便骤然冷漠开口打断道,“舌头不要可以割了。”
“哟,我还当是谁呢,不过就是一个被贬的团练副使,芝麻大的官,也敢这么叫嚣?三哥你干什么……”不过几息,周四郎还未彻底出口的话,再度被掐住他的亲哥骤然打断,“闭嘴!”
贺臻见不得他口中唾骂提及钟知微,但轮到说他自个的时候,他却漠然得很,他并不反驳也并不气恼,与钟知微一样神色自若,淡然至极。
静默僵持中,却是钟知微主动返身道:“芝麻大的官,也是官。”
你要同我来谈尊卑贵贱,那谈就是了,钟知微冷笑一声又接着道:“贱避贵,平民需给官员让道,这是五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有人却不懂,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