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幽州城内的棣华书院真正挂牌纳生,是在两月后。
书院就近选在了开阳坊,离清水巷,不到半刻钟的脚程,甚至站在书院二楼的窗棂前,凝神聚精亦能望见他们院中的梨花树梢。
贺臻这大手一挥,挂了个至之先生的名,一招就招了两百个学子,钟知微原以为自己出钱便就够了,结果跟着他落了这个师娘之名,出钱不够还得出力。
整理账务开支、招先生、管学子、立规矩,处处都是事,其繁杂程度,比之当初在上京管钟贺两家的中馈内务,也是不遑多让的。
难以想象若是年年都要招这么多的学子,一年叠一年,旧学子未走,新的又来,届时肩上的担子该有多重。
不能再想了,贺臻前几日叫苦连天,开口说他要撂挑子不干时,她才居高临下教训过他,总不能现在她自个也打起退堂鼓来了吧。
这等没有责任感的事情,她可不能做,钟知微收回遐思,低头将注意力重新搁回了手底下的账簿内。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正是午后休憩的时间,一道奶声奶气的童声自楼下传来,“先生,你说书院的名字是从这来的,这是什么意思呀?”
老者摘掉多余的枝叶,试图答得通俗易懂:“如果真正想念的话,家离得多远都会来,相对应,孔夫子想说的是,存心求仁的人,不会畏惧道路上的艰难险阻,向着仁的方向走,就会见到仁。”
“学生听不懂。”“无事,以后就懂了,这本来也就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学的。”
书院二楼的窗棂未关,女童的声音与老者的回话声,钟知微在楼上内室里也能听得清楚分明。
她站起身来,楼下院内的徐夫子带着学生已然走远了,她向下瞧时,只看到了他们二人远去的背影。
她静静望了一阵书院内的人流,迎面而来的风好似将疲累全然都吹散了,钟知微扬唇抬手合上了窗棂。
她缓缓扭身,欲要再坐回案几前,但她一扭身,反倒被吓得一颤。
贺臻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就入了这内室,他的身影立在门扉前,虽未走近,却不容忽视。
既不是突然闯入的生面孔,钟知微自然没必要提心吊胆,她瞥了贺臻一眼,诧声道:“怎么来了都不说话?”
“刚来。”贺臻背靠着门扉,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过了几息才出声回答。
难不成真是近日累着了?怎么看着心事重重的,钟知微心中腹诽,不由自主打量起了身前的人来,她的视线上下梭巡,落到了贺臻手中所攥着的,那封皱巴巴的书信上。
贺臻如有所察般,顺着钟知微的视线低下了头,他嗓子有点哑:“李渡的信。”
钟知微更觉得他好似是疲累过度了,她不由得放缓了声调,温和顺着他所言的方向开口:“永福这个月从乌孙寄信来了吗?”
钟知微问得随意,但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问出口,贺臻将手中的书信攥得越发紧了。
“没有公主的信。”贺臻的回答干巴巴的,钟知微没察觉出异样来,她闻言点头回答道,“她上个月才寄了一封信来,估计这个月忙得很吧。”
钟知微跳过上一个话题,关心起了贺臻的身子:“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回去歇一歇?今天书院里没什么事,不用你教他们墨家……”
“有钟灵珊的信。”垂下眼睑的贺臻,忽然沉声开口。
此言一出,钟知微也静默下来,半晌后,她释然一笑:“来了就来了,你不是早就想听我讲故事了吗?”
“拿来吧,我看看她怎么说。”钟知微朝着门扉遥遥伸手,见着贺臻第一时间没动,她又出声宽慰道,“无论钟灵珊跟我有没有关系,我都告诉你。”
贺臻又静默了一会,一息,两息,他才抬步自怀中取出未拆封的书信递给她,他跟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的姿态,看得钟知微不由失笑。
一封信而已,她尚且轻松,他紧张什么?钟知微接过信封,拆开便读。
“钟娘子,见字如晤,灵珊已顺利回到灵州,感谢大人和娘子救我出火海,又对我多加照拂,送我归家……”
入目开头就是言谢,钟灵珊没正经上过学堂,句句要她咬文嚼字之乎者也,实属是难为她,这能表清语意看得懂也足够了。
“我缠了族长半个月,才问出来究竟。”钟知微逐字逐句读,看到这儿时,她心跳倏忽漏了一拍,“娘子,我们可能还真是一家呢。”
“族长给我看了家谱,说我们家也曾是皇室后裔,族长所说的那个国家,就是娘子跟我提过的钟吾,要不是娘子先提了,我一定当族长是在吹牛。”
“族长说,三百年前国灭家亡,我们家的先祖为了躲避仇人的追杀,隐姓埋名,分作八支,天南海北四散去了各地,而我们家这一支,乃是血脉最纯正的那一支,是什么太子殿下的后裔呢!真有意思,我现在路上撞见谁,都觉得可能他们祖辈里也有人是什么天潢贵胄……”
“现在时间久了,其他几支在哪儿,族长也不清楚,但他一直记着我们家往昔的荣耀,所以我跟他提了娘子,他感叹说没准是剩下的其他几支找来了,才愿意一五一十说出来……”
“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我本来想将家谱抄录给娘子,但族长死活不愿意,他说要是娘子真跟我们家有渊源,那就来灵州钟家祠堂自己看,钟家上下都恭候着娘子……”
钟灵珊这封信,写得琐碎絮聒,但钟知微却从头通读到尾,没漏下一个字,读完了一遍不够,她一连读了两三遍以做确认。
期间贺臻并未发出任何声音来打扰她,但从头至尾,他一直静静地注视着钟知微,他见证了她面色的几经变幻。
从不可置信,到懵懂无措,直至现在的容光焕发,贺臻一言未发盯着她,而他手里的另一封信件,则被他攥得越发不像样子。
“贺臻,她……钟灵珊,不,他们家十之八九,是我的亲眷。”钟知微抬起头露出晶亮的一双眸子来,她出声是少有的语无伦次,“我得抽空去一趟灵州,越快越好。”
她眸中喜色难抑,但一抬眼,身前的男子极尽淡漠的反应,却不如她想。
“不,你不能去。”贺臻的面色沉凉如水,带了丝哑的声线更是低沉至极。
钟知微刚刚上扬没多久的唇角,在这样的情境下,不明所以地放下了,贺臻的神情,不似在同她玩闹。
她定定地看向贺臻,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而他在钟知微灼灼的视线下,竟微微侧首避开了她的眼光。
贺臻喉结滚动,他映在她眼底的那半张脸凝重如霜:“大庸埋在北契的暗线递出了消息,耶律都古已集结人马,要在五日后南下劫掠,北契要打的第一城,就是灵州城。”
他话讲得慢,好似是刻意在给钟知微留反应的时间,又好似是这件事本身与他而言,也同样难以启齿:“埋了几十年的桩子,消息来源极真,灵州节度使已有了防备和应对之策,所以李渡递信来,叮嘱我们近日不要轻易离开幽州,更别往灵州去。”
消息来得太快,局面转得太急。钟知微思绪混乱,她只能思虑到最近的事宜,于是她怔然出声:“那钟灵珊一家怎么办?现在快马加鞭递信去,还来得及吗?”
贺臻没有回话,他将侧过去的脸慢慢转了回来,他看着她,那双一贯漫不经心的眸子里,有隐痛,有怜悯,有抱歉,唯独没有钟知微想要看到的援助之意。
他只是低声问她:“钟灵珊以族自称过,他们家有多少人?”
而她也只是愣愣如实作答:“几百人吧。”
死寂,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