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夜色逐渐笼罩了这片土地,正当陈梓昏昏欲睡,即将进入梦乡时,突然听到江吟郑重其事地说。
“我要给你一样东西。”
月光下,江吟澄澈的眸子亮得像一颗进贡的猫眼石,透着神秘的色彩。
陈梓困意全消,倒也不恼,而是配合地露出好奇的微笑。
“是什么?”
江吟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件物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铜钱,外圆内方,以红线系着,恰好垂到陈梓胸口的位置。
陈梓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岂料江吟忽然伸手摸了摸坚硬的铜钱。
“寺庙里的住持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能拿出来。”
江吟皱了皱眉,似乎是在思考时机是否成熟。
“不用在意这么多。”陈梓掩饰着垂下头,“它是有什么克敌制胜的寓意吗?”
“一般来说,五帝钱,就是用五枚大小不一的铜钱串起来,悬于颈间,才能起到汇集五方之正气的驱邪作用。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给了我一枚。”江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嫌我香火钱捐少了?”
陈梓见她闷闷不乐,便想讨她欢心,于是攥着胸前晃荡的铜钱保证道。
“不管是五枚还是一枚,只要你送我的,我都会好好带着。”
“真的吗?”江吟双手合十,喃喃地向上天祈祷,“希望它保佑你平安顺遂,虽然我也不清楚究竟有没有用。”
陈梓见她重新展露笑容,遂松了一口气。
“嗯,当然。”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有谁能拒绝你的请求呢?”
江吟抱着膝盖,脸颊发热,没话找话地接着说下去。
“提到那间庙宇,记忆中好像一直存在呢,大概是一百多年了,中间有经历过战火的侵袭,居然没有被废弃。在我的印象里,僧人会把上供的香火钱用来接济贫苦的百姓,例如灾年施粥一类的,而不是独吞私藏。”
“所以你才为寺庙捐香油吗?”陈梓听得很认真。
“嗯,我还在佛前供了一盏长明灯。啊,不对。”江吟忽然发现不小心说漏了嘴,“主要是因为我分得清好坏,从生下来就是。察言观色是我的习惯,我能从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中,看出他的好坏。我一走进佛寺,就从住持打着补丁的僧袍和磨破的蒲团上,猜想他大抵是个善人,就像我一看到你的字迹,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她坦然地直视着陈梓略微困惑的目光,俏皮地眨了眨眼。
“你忘了吗?正心诚意,从一而终,是你写给我的啊。”
“那不是我写给书院的信笺吗?”陈梓惊讶得无以复加,“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几乎忘了,那年被父亲斥责后决定独自一人下江南求学的心境。深夜里挑灯苦读,字斟句酌,最终寄出了一封在如今看来已经是稚嫩的书信。
“那我收到的回信也是你写的?”
那年夏天蝉鸣不止,树上结满了殷红的石榴。陈梓坐在树枝上摘石榴时,母亲将书院的回信放到了树荫下。他一边剥着粒粒分明的石榴子,一边跃下树枝,随手拆开了那封信。
上面只写了十六个字,对他来说却是意义深远。
“望君所求,终能得之。初心未改,霜雪依旧。”
他后知后觉,原来比起渔舟上的初次见面,他们的相识,还要更早。
“总之,是我看到了你的信。”江吟浅浅一笑,“或许是缘分吧,那么厚的一叠书信里,我挑中了你的。虽然其他的也很好,但没有你的好。世人总善于向外吹嘘,却不懂得向内反省。我喜欢上你的本心了。”
陈梓眼里闪烁着点点泪光,竟有些说不出话。“我那时候很差劲吧,一直以来没什么长进,辜负了你的心意。”
随父亲返回京城小住的那段日子,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恶意,脾气变得执拗怪异。他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给人一种笨手笨脚的感觉,因此在以高傲著称的京城权贵中受到了嘲笑,还时常被父亲责骂。
陈桐是文武兼备的谦谦君子,而陈梓并未继承父亲的丝毫优越之处。相反,他空有一身武功却不敢上阵杀敌,读了几本诗书却做不到侃侃而谈。他为此自卑良久,直到方才江吟告诉他——这世上有一个人,在素未谋面之时,就已经开始欣赏他了。
欣赏那个懦弱胆小、毫无用处的他。
“你真的认为自己很差劲吗?”江吟揉了揉陈梓的脑袋,“可是你守住了一整座城池,拒北狄于雁门关外。如果这叫无用,恐怕庙堂之上、朝廷之中,那些只会泛泛而谈的重臣们,都要羞愧难当了。”
“谢谢你,江吟。”陈梓拭去了眼角隐约可见的水迹,“如果不是你信任我、支持我,我又怎么能鼓起勇气。”
“我不过是推了你一把,归根结底还是靠你自己,不要本末倒置了。”江吟伸手搭在陈梓的肩膀上,鼓励地拍了两下,“先不说这个,我还没有问你,过了这么久,你找到自己所求的正道了吗?”
陈梓微微一怔,不知从何说起。一年多来经历的种种像是一幅绚丽的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画上绘制着快要凋零的莲花,在秋风中簌簌,还有塞外疾驰的奔马、高昂沉重的号角、充斥着血色的回忆,触目惊心。
他的母亲倒在一滩血泊里,身子早已冰凉;父亲嘴唇铁青,显然是中了剧毒。他抱着长剑,站在他们的坟前,静静地待了一夜,连乌鸦的啼叫都化作了报哀的悲鸣。
“我希望能保护我的家人,以及别人的家人。”陈梓紧紧握住了江吟的双手,把脸埋进了她温暖的掌心,“我会为了这个愿望付出所有,直到天下太平,世上不再需要白虎将军。”
“是这样啊。”江吟的手心慢慢湿润了。“我也是。我改学医术,是希望能在危急时刻救你,以及救天下人。所谓正道,并不全是王侯将相崇尚的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也不仅是文人墨客讲究的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善人者,人亦善之。有时,怀着一颗与人为善的心,未尝不是正道。”
她抬起眼眸,望着城墙外无边无际的黑暗,身后是寂寥的千帐灯。远处群山连绵,江水浩荡,头顶星河灿烂,脚踏平野大荒。
“正心诚意,从一而终。陈梓,你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