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陇雀从勤政楼中缓缓走出,晨光落在他身上,却营造出他脸色似乎比来时更加苍白,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在安庆宫里,那双碧绿的瞳里波涛翻滚。
他身后,勤政楼中传来宣武帝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孙公公的步履急促地走入书房,脸上尽是担忧之色。他走到帝王身旁,递上了一块素色的丝帕子,语气不掩心疼道:“陛下,您这没日没夜地熬,身体受不住啊!”
宣武帝手中攥着那块帕子,轻轻地拭去了嘴角的血迹,叹了口气,“寡人的身体,自己清楚,时间不多了。”
说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朝阳明媚,眼中隐约有着一丝落寞,但更多的却是决绝。
与此同时,陇雀已经走到了镜春园。不远处的亭台里,无双正与人对坐品茶,朝阳之下,隐约能见到无双神色轻松,而与她对坐之人正是薛景诏。两人似乎正在交谈着什么有趣的事,言笑晏晏的模样。
看到这一幕,陇雀只觉自己心口处原本碎开的口子,似乎又被扯得大了一些。他停下脚步,默默地站在那里看了良久。
“陇都尉……”送他出宫的内侍见他脚步踟蹰,唤了他一声,一张阴柔的面庞上似乎有些为难。
陇雀这方才回过神来,与他朝着宫外走去。
就在他刚刚出宫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人。
“都尉大人,真巧啊。”
他抬头,只见耶律罕满脸笑意地望着他。
京都不乏胡人,但是耶律罕却总像是其中一个异类。他的身高超出了大多数的汉人,突厥锦袍之下,隐藏着遒劲有力的身躯。突厥人的血统赋予了他一双深邃的双眸,宽阔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一对眉毛像是用墨画过,黑得深沉。
然而与这张极具攻击性的长相截然相反的,是他周身所散发的温和气质。也许是从小读儒家十三经的缘故,他的双眸尽管深邃,目光却异常温煦,唇边永远含着淡淡的笑意,一举一动文质彬彬,倒比有些世家公子更加风流。
耶律罕看到他时,眼里闪烁着难掩的欣喜,缓缓地说:“陇都尉英才出众,在下心中早有敬意。只是奈何未得时机结识。今日在下原打算至平康坊的酒楼略饮几杯,陇都尉若无他事,可否赏光同往?”
陇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头看向了安庆宫的方向。他对朝堂上的人际交往不太感兴趣,一般情况下是会拒绝的。可是今日不知为何,他看着耶律罕那张充满善意的脸,破天荒地点了点头,同意了耶律罕的邀请。
安庆宫离平康坊不远,两人没有骑乘,并肩往平康坊走去,一时间,气氛略显尴尬。耶律罕试图打破僵局,便问:“陇都尉刚从安庆宫出来,不知是有什么大事?”
陇雀摇了摇头,声音淡然:“不过是寻常公务。”
耶律罕笑了笑:“陇都尉在朝中声名日隆,能为国家分忧,令人敬佩。”
陇雀抿了抿唇,回应:“过誉了,忠君之事,何谈敬佩。”
耶律罕摇了摇头:“在下在京都快要一年,也听说过此前都尉在青宫受尽苦楚,都尉对往事既往不咎,忠心于君,一心办事,实在是让人敬佩。”
话落,陇雀偏头看他一眼,见耶律罕神色真诚,似乎只是在说自己内心所言。
不一会,两人到达了平康坊的酒楼,选择了靠窗的一间包房。耶律罕轻敲包房的门,很快,酒楼的一名侍从便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壶细瓷纯酿。
然而似乎是有些紧张的缘故,他倒酒的时候,不慎将酒水洒在了陇雀身上的衣袍之上,留下了一片湿漉漉的印记。
侍从惊慌地低下头,“抱歉,大人。”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紧张而惶恐。
陇雀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摆摆手。
“没事,”他道。
说完,他便随那名侍从步入了隔间,更换衣裳。
耶律罕坐在桌旁,待陇雀移步的瞬间,他轻轻推开了桌旁的一扇小窗,那秘窗连接着两个房间,他可以借此窥探到隔壁包房的情况。
朝阳从窗外倾泻进来,恰巧照在了陇雀的身上。在阳光下,耶律罕的目光略过陇雀满是疤痕的身体,最终定格在陇雀后腰上一块月牙形状,深红的斑痕上。
心中微微一动,他很快收回了视线,轻轻地合上了小窗,等待着陇雀的归来。
当陇雀重新坐回座位,耶律罕轻轻咳嗽了一声,道:“真是抱歉,那小厮毛手毛脚的。”接着,他改变了话题,温和地询问:“听说都尉大人的母亲身体欠安,现如今可好?”
陇雀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简短地回答:“多谢关心,已经安顿妥当了。”
耶律罕轻轻点头,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两人又寒暄了一阵。耶律罕是个很容易讨人喜欢的人,说话八面玲珑,似乎总能将话说到对方心坎里去。但是不知为何,陇雀越同他交谈,心中却越发警惕。他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眼前这个笑眯眯的突厥使臣,绝无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人畜无害。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已是正午。他遂起身,对耶律罕道:“今日感谢招待,时辰不早了,我先告辞。”
耶律罕也没挽留,直说自己还要再坐会儿,便目送他离开了酒楼。初春阳光中,陇雀离开的步伐有些沉重,身形颓靡,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酒楼包间随着陇雀的离去,显得更为宁静。
耶律罕望向窗外陇雀逐渐远去的背影,他那深邃的眼眸中难掩一丝复杂。待到陇雀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方才那浇了陇雀一身酒水的侍从急匆匆走了进来。
近侍微微弯腰,低声道:“大人,方才可确定了?”
耶律罕手里的酒杯缓缓旋转,酒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微微一笑,那双温和的眼里却多了几分深沉和计算,“确定了,那红斑,一定就是他。”
闻言,近侍略显紧张地问:“那我们现在应该……”
耶律罕打断了他,唇角上挑出一抹玩味的微笑,“这件事情,得从长计议。太过匆忙,用汉人的话说,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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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阳明媚,阳光折射在青宫的琉璃瓦上,在玉石地砖上形成一片片浪漫的光影。陇雀回到青宫的时候,恰巧无双也方从安庆宫回来。
寝殿之中,无双敏锐地捕捉到了陇雀身上浓郁的酒香。
她轻皱细眉,走到陇雀跟前,低声问:“大白天的,你去喝酒了?”
陇雀略显沉重的双眼里流露出几分复杂,他垂眼,并没多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了?”无双问。
陇雀抬起头,声音带着些许酒意沙哑:“陛下要将臣派去并州。”
无双闻言一愣,而后轻笑道:“孤听说了,并州节度使,堂堂三品大员,放眼整个大昭,你可是晋升最快的一个了。”
陇雀的目光此时有些迷离,他看着无双,仿佛要从她的眼里读出什么。片刻后,他忽然问无双的道:“陛下说,让臣去并州,也有殿下的意思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