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郑继英的手指在燕归脸颊上轻轻划过,发凉的指尖带着些挑逗,可是攥着他下巴的手掌力气却大得不像话,在他下巴上留下鲜红的印子。
郑继英轻笑,耳垂上一个小小的金环轻轻摇晃,折射出屋外秋阳刺眼。他脸上扑了脂粉,像是那戏台子上的反角儿,一张粉团子似的脸上,笑容莫名多了几分邪气。
说完,他方松开燕归,抬步朝着二楼走去,步履带风,卷得那金边长袍角随风飘舞,骄阳顺着琉璃瓦落下,直追着他到了那看不见的阴影处。
燕归立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令他的身体都不禁微微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翻涌的情绪。
宁乡迅速走到燕归身边,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可还好?”
燕归未回答,只是握住了宁乡的手,手心里满是冷汗。宁乡面带担忧地回望二楼郑继英消失的地方,一时之间也没了法子,只能轻声道:“郑三郎是个难缠的人物,咱们要不然出城躲几天?”
燕归似乎想了半响,而后点了点头:“走,包一辆马车,先出城。”
夏日的炎热被秋日的清风一扫而净,青宫里,茶楼之事透过李云娘的桩子一句不拉的传进了无双耳朵里。
六角亭中,阿梅送上一盏热茶。
“殿下尝尝,这是盖碗茶,据说是蜀中那边儿传来的喝法。”
无双轻轻掀开青瓷茶盖,蒸汽升腾,遮掩住了她沉思双眼。
“怎么了,心情不好?”009的声音传来。
不知为何,几个月没听见009的声音,她这会儿却觉得那声音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人气。
“我只是没想到……”她道。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燕归会主动认错?”009这话倒是问进了无双心坎里。
她抬头,望着长廊两侧悬挂的喜气洋洋的红绸,轻轻“嗯”了一声,又道:“原以为他会对女主穷追不舍,最后被揍一顿扔出去……倒是可惜了。”
听见这话,009若是有一副人类的面孔,只怕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男主迷途知返,你倒是觉得可惜了。”
“是啊,为什么不能一路坏到底呢?”这样的话,她动起手来,便又多了两分理直气壮。
一人一系统正说着话,隔着一墙,前院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是薛家前来祝婚的人到了。
按照陇右习俗,结婚的前一天,新娘的娘家人会率先来到新郎家祝婚。
随之,阿梅再度走了上来,轻声问:“殿下,咱们可要过去了?”
无双点点头,放下茶盏,起身向前殿走去,然而,行进不久,一种微妙的失落感让无双停下脚步。她环顾四周,却感受不到那熟悉的气息。她不禁轻叹一口气,知道陇雀应该已经离开了。
几天前宣武帝召她入宫,同她说起婚礼的事情,只说大婚当日,陇右前来的人里,高手如云,让她婚礼这几日,先将陇雀送回家,莫要被薛家人察觉,坏了兴致。
虽然心中不愿,但无双也明白宣武帝说得没错,回了青宫之后好一阵安抚,陇雀这才勉强点了头,如今应该是已经回家了。
不过才走,她这心里怎么就已经空落落的?
暗叹自己荒唐,无双摇了摇头,这才重新迈开步子朝着前院走去。
当无双步入前殿的时候,炮声已经缓缓结束,只剩浓烈的硝烟味在空气中缭绕。八八六十四挂炮仗刚刚燃完,红屑像是羽毛似的飞了漫天,象征着两人的婚事承天地吉祥。
正殿对面的山水屏风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硕大的龙凤呈祥之图,金丝银线,花了蜀中近百绣娘一年光景,才紧赶慢赶地在婚礼之前绣制完成。
屏风之前,薛家的亲朋已经整齐地站好,等着无双前来拜见。无双步履恬静沉稳,换了一身翠绿的八喜锦袍,裙摆坠着的细碎宝石随着她步履轻微碰撞,发出叮当声响。
阳光之下,薛家众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大昭这位大昭最尊贵的女子,究竟是何等的明艳动人,清丽绝俗。
无双走到众人面前,按照传统,此时新郎应该拜见长辈,只是君臣尊卑有别,无双便只是微微颔首,向众人示意。
众人纷纷上前,献上了见面礼,成箱成套的盒子里,装着各色珍宝首饰,文玩字画,礼物之精,无一不在展露陇右薛家的财大气粗。无双每收一份礼物,便会打开盒子称赞一番,而后再由阿梅奉上提前准备好的回礼。
一套下来,夕阳逐渐西沉,血红的夕阳为前殿的砖瓦覆盖了一层金色的瑕光,也照暖了紫砂香炉上,狻猊口中吐出的香雾。暖橙色的烟在殿内缓缓飘散,无双又将众人请进殿中,由阿梅和阿然代替她一一奉茶。
众人饮茶聊天,直到夜色渐深,屋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陇右来的侍从们手托重物,走到大殿前的空地上。那是另外一批炮仗,整整齐齐地垒在地上,仍旧是八八六十四挂,预示着两人婚后的日子和顺如意。
来客之中,辈分最高的一位乃是薛景的祖叔父薛洋。他亲自走到无双面前,手中托着一支火烛,其火焰摇曳,映照出他满是沟壑,沧桑而温和的脸。他道:“殿下,请。”
于是,火烛递到了无双手中,火焰随着夜风起伏摇晃。无双走上前去,亲手点燃了爆竹,一刹那,震天的爆竹声响彻青宫,声音之大,如万马千军,钟鼓雷鸣。
夜色之下,火光四射,成为了天地之间最明亮的焰。
然而,就在这盛大的欢乐之中,无人看见鼓楼之上,隐秘角落里,一人身影孤独站在阴影之中。
陇雀握着那把无双曾赠与的长鸣剑,看着那漫天的硝烟和红屑,微微勾唇想要笑,可是却连抬起唇角的力气都没了。那双绿色的眼里,映着满堂辉煌的火光和与之格格不入的落寞。
六十四挂炮竹声,每一声炸响在他耳边,都如同一声枪炮,将他那颗本就惊悸不安的心,炸得百孔千疮,血肉模糊。
他深吸了口气,低头看见自己手里的长鸣剑,不自觉地握紧了它。
他知道自己不该折返回来的,可是他忍不住。他想看看,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边,究竟是怎么样的光景。
如今看来,一切都像是他想象中的那样,繁华、盛大且美好。
亲朋祝福,爱人在怀,薛景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梦寐所求的全部。
他呆呆地看着漫天红屑中的人影,看无双那张笑意明媚的脸,或许她,也是开心的吧……
想到这里,他似乎再也忍受不住那映入眼眸漫天的红,那赤朱之色就像是火焰一样烧灼着他的眼,他的心。
爆竹声还在响,只是鼓楼之上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
陇雀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走到巷口,正巧见了酒家卖酒,月色下,木桌上的客人喝得面红耳赤,双眼迷蒙地倒在桌边,似乎是沉浸在什么乐事之中。陇雀盯着那男人看了半响,而后转身进了酒家,出来的时候,手边多了两罐烈酒。
他提着酒回到了小巷深处的家,当他轻推房门时,暖黄的烛光映入眼帘,他的母亲显然还未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