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叶叙川面上血色丝丝褪去,仿佛根本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一般,目光无比空洞。
烟年笑容更加温柔妍丽,可其中却蕴藏着毒蛇一般的阴冷。
“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了,恰好也不想活了,何必还苦苦逼着大师炼制解药?你记得当时我教你碾碎的那几粒种子么?那就是解药,唯一的解药。”
“我命不久矣,鲜卑山离汴京万里之遥,想采冰凌花炮制新的解药,最少也要耗费两月光景,而那时,我早已成了一具腐尸。”
那日她从簪头中取出了全部的种子,仔仔细细地把它们碾了个干净。
毁去种籽,是因她生无可恋,而让叶叙川亲自碾碎它们,则是她负气而为。
烟年想让叶叙川知道,世事也并非皆由他掌控。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如何?至少她的命始终握在自己手中,从前自己能为了活命百般斡旋,如今自然也能坦然赴死。
“你哄骗我亲手把假情报送予我的故国,令大军溃败于雁门关外,那甚好,我也哄骗你亲手捏碎我的性命,让你眼睁睁看着,你心悦的女子因你而命丧黄泉。”
说罢,她静静地凝视着叶叙川,饶有兴趣地品味他每一寸神情。
她想在他脸上瞧见什么呢?追悔莫及、痛苦难堪、不可置信……而这些情绪也的确出现在了他面庞上。
真稀罕啊,一向高高在上,深有城府的男人露出这般脆弱的神色,烟年觉得自己能把这画面铭记于心,一直带入坟墓中去。
她大约也病了,从前以欺骗人心为业,游走芳丛,说最甜蜜的情话,揣最冷硬的心肝,时刻告诫自己不可动心,可越是压抑,就越是想触碰炽热的情感,就好像化身为食梦之貘,自己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便转而欣赏、吞噬伴侣的情绪。
他越是痛苦绝望,她越是畅快淋漓。
*
男人紧实有力的臂膀颓然下垂,拢在一身红衣之中,更显凄艳,袖下的手按着床沿,似是想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间飘然逸去。
过了片刻,叶叙川墨眸徐徐转动。
他吐出一口浊气,嘴角轻轻一抽,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并不成功,只拉扯一个难看的弧度。
“无妨,解药毁了也就毁了,再寻便是,以汴京之大,总有旁的细作留有解药,难道这药只有你一人服用?”
倏然间,叶叙川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方凝聚起的一丝笑意分崩离析。
不对……不对!
哪儿还有其他的细作,不是被他肃清殆尽了吗?
那夜高楼燃烧倾塌,残垣断壁间只留枯骨。
仅有的那几位已被遣回北周,以细作之能,若刻意躲藏,就如几滴水融入江海,瞬息之间就可隐匿踪影。
恐惧疯长蔓延,扼住了他的脖颈,徐徐勒紧,让他的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如同一场温柔而致命的绞杀。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里慢慢成形,他踉跄后退一步,喃喃道:“不……你不会,我不许!”
“自然不止我一人有解药,可是——”烟年道:“细作营付之一炬,冰凌子已成土灰,哪怕有零星细作流落在外,也不会施舍解药给身负叛国恶名的我。”
她语调冰冷,如附骨之蛆,一点一点啃食着叶叙川心肺。
“还要多谢你烧了细作营,污蔑我通敌叛国,不然,你日日夜夜守着我,我根本得不到杀死自己的机会。”
她慢悠悠道:“承认吧,权势滔天、无所不能的叶枢相大人,你也有掌控不了的东西。”
叶叙川闭了闭眼,转头问国师道:“你告诉我,她还有多少时日?”
国师神色惴惴,不敢回答,嗫嚅道:“老朽司掌巫蛊之事,对医道一窍不通。”
叶叙川转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医师,厉声问道:“我问你们,还剩多少时日!”
众医面面相觑,最终是卢郎中一咬牙站了出来,在数十双眼注视之下,前去搭了烟年脉象,又仔细瞧了她呕出的血后,撩袍跪下道:“此毒阴寒,平日不显山露水,一旦断了解药,立时程摧枯拉朽之态,眼下她……夫人脏腑衰竭,怕是活不过一月。”
烟年居然还有心情夸他:“卢郎中高才绝学,不过,未必能妙手回春。”
卢郎中险些气个仰倒,心道万千冤孽皆由你而起,你还有闲心胡说八道,这心肝莫不是刷了层黑漆啊?
“一月……”
两个模糊的字音从叶叙川嘴边逸出。
一月之后,就是她的死期。
如果她拒绝再与他缠斗,干脆走下牌桌,那他抓一手好牌,备下再多后手又如何?有什么用呢?
他想过所有可能性,唯独忽略了这一种。
被逼上绝路,他越发地不择手段,如苦海中浸泡的旅者,慞惶寻找每一个可攀的浮物。
他目中流露狠绝之色:“把翠梨和蒺藜带来。”
当日蒺藜重伤,耗了库房里无数灵丹妙药,勉强捡回一条小命,正被周密地看管着。
“你叫他们来也无用,”烟年欣赏着大红织金锦缎上的花鸟,气定神闲道:“他们两人算我的僚属,没有军衔,自然也不配被种下此毒。”
“或是,你想拿他两人逼我道出化解之法,”
烟年早已猜透他心思:“没用,叶叙川,我为何早早碾碎解药,熬到今日方与你摊牌,就是怕自己心软后悔。”
男人跨过满地碎瓷,哗地掀开珠帘,两眼赤红。
“你便那么恨我,那为何不对我下毒,为何不报仇,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我,为何要伤你自己?为何要假装失忆来哄骗我?”
烟年摇头道:“杀了你会如何?叶氏兵权落入太后之手,燕云之地永无宁日,此非我所愿,倒不如在我最后的时日里折磨你一番,至于为何要假装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