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明净斋内,公仪征向公仪干辞行,听说公仪征受师门之命要前往拥雪城,公仪干虽然不舍,却也只能接受。
“每年都是这样来去匆匆,在家里待不了几日。”公仪干叹息了一声,转身打开了身后的柜子,取出了一个芥子袋。“不过我也早就料到了,东西也都给你准备好了。”
公仪干将芥子袋往前推了推,示意公仪征收下。
“父亲……”公仪征心领神会,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不必如此。”
“收着吧,不是给你的,给你师尊还有同门的。”公仪干缓缓坐下,倒了杯热茶,“这二十几年来,你在家中待的日子加起来,怕也不过两三个月吧,我知道,在你心里,是将神霄派当成了自己的家。但是你终究我们公仪家的人,同门师长对你关爱有加,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既然回来一趟,总要带些礼物回去的,不论贵贱,总是你一番心意。”
“父亲教诲的是。”公仪征虚心接纳,微笑道,“不过前些日子我去了云梦一趟,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礼物。”
公仪干微微点头:“你心思玲珑,这些事你都想到了,倒是我多操心了。”
“父亲言重了。”公仪征收起了芥子袋,“我知道父亲用心良苦,都是为了我在神霄派不受人欺凌。”
公仪征自在襁褓之中便被送上了神霄派,为了护他一条性命,公仪干虽然不舍,也只能让他拜明霄法尊为师,父子分离,聚少离多。公仪淳对外宣称难产离世,公仪干便成了家主,玉京诸多大事都需要他操心决断,他也只能每年抽上几天时间,带着不菲的礼物上山打点,上至掌教长老,下至洒扫的奴仆,每个人都受过公仪干的恩惠。公仪征在神霄派受尽关爱,虽有自身聪颖之故,也离不开公仪干这番周到打点。
公仪干语重心长道:“神霄派虽是世外仙门,但修道者再如何超凡脱俗,终究也还是尘世之人。明霄法尊是个仁厚之人,他怜你体弱,又幼小离家,若格外关照,只怕其他人会有不平。而你天生道骨,资质出众,又会惹来同门的嫉妒。人心总有晦暗之处,再光明磊落之人,也有私心私欲。我尽力而为,也只是希望你在神霄派的日子能好过点……”
公仪征心中一暖,温声道:“我在神霄派过得很好,师兄师姐们都对我十分关照。”
自然,就如公仪干所说,人心阴暗,他如此卓然不凡,总会惹来某些人的嫉妒与针对。幼小之时,他还会以为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让某些人憎恨他。但稍大一点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你不必让所有人都喜欢,这世上值得你在意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我本以为,你这次带了道侣回来,是打算在家中与她举办结契大礼。”公仪干深深看着公仪征,“是时间来不及,还是另有原因搁置了?”
公仪征与晏霄本就是假道侣,如今他若对晏霄提出真结契,她怕是根本不会答应。公仪征不便明说,便道:“师门急令,我只能先解决手头要紧之事,再与她行结契之礼。”
公仪干点了点头,儒雅英俊的面容却露出了几分凝重与悲哀,他叹道:“我还以为,你也是担心那条祖训。你的母亲,微生明棠的母亲,相继遭遇不幸……”
公仪家与微生家一样,有着隐居避世的祖训。
“父亲相信祖训吗?”公仪征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公仪干惆怅叹息,“我出自公仪家的旁支,算起来身上也没有多少公仪家的血脉了。族中传言,那祖训只针对本家之人,当年你母亲招我入赘,也是迫于祖训,她对我……大概也没有多少感情。”
公仪干不怕将当年之事据实相告,这些事,他不说出来,公仪征也能查到几分。
“她出事之后,我也曾想过是否与违背祖训有关,心中是有几分惶恐。但是那时候我更担心的,是你的安危。”公仪干徐徐说道,“你那时候受了那么重的伤,又那样幼小,除了神霄派,我也想不出能找到谁来保住你的性命。若不将你送到神霄派,只怕你已活不了几日,又哪里管得了什么祖训之事了。这二十几年来,明霄法尊将你教得极好,我便觉得自己当年的决定没有错。”
公仪征道:“祖训之事,多半是牵强附会,父亲无须理会,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不可能为了无稽之谈,而伤了我与晏霄的感情。”
公仪干笑了笑:“你向来聪明,十窍玲珑,万事自有决断,我也不会干涉你什么。我虽不知道晏霄是何来历,但只要是你认定的人,那便足够了。来日你是要在神霄派与她结契,还是回来玉京,也都由你决定,只需要告知家里一声便可,一应事物,我都给你备齐了。”
公仪征心中熨烫,站起身来向公仪干行了个大礼。
晏霄说得对,他虽自幼无母,但拥有的,已经超过世间绝大多数人了。
微生明棠看着失了半条魂魄呆呆看着门口的拾瑛,忍不住开口道:“拾瑛,你不必担心尊主,等过几日你妖丹复原了,我便陪你去截天教寻她。”
拾瑛的目光懒懒地向他投去,带着不解和淡淡的鄙夷,悠悠道:“你去做什么,你身娇体弱的,强者过招,一个不小心扇到你,你骨灰都剩不下。”
微生明棠被噎了一下,却又忍不住想——拾瑛是在关心他吧?
服下无浊圣果后,拾瑛虽然可以化为人形了,但还是虚弱得很。公仪征临走前在屋内结了个聚灵法阵,让灵气可以源源不断滋养拾瑛的体魄,至于灵石,自然是从微生明棠的芥子袋里拿了。
微生明棠私底下拉着公仪征偷偷问道:“道侣太强,身为男子,不会有压迫感吗?”
恢复了全盛实力的晏霄,不经意间露出的一点杀意与寒芒便让他心生惧意,他修为差了太多境界,强撑着发软的膝弯才能站直了不至于跪下。公仪征虽然是半步法相,但终究还是与晏霄有着差距,世间男子大多有些大男子主义,总是希望自己比妻子强,得到对方的仰慕与敬畏。
“我不明白,你费尽心力帮她恢复力量,对你有什么好处?”微生明棠皱着眉头低声道。
“于我需要什么好处呢?”公仪征握着春秋扇,淡然而从容地笑了笑,“于她有好处便行了。灵气不支,对她来说是极大的隐患,我们即便形影不离,若对上真正的强者,我也未必能护她周全。更何况,我喜欢的便是她的锋芒与桀骜,又怎么忍心看她断了爪牙,被迫温顺?”
微生明棠惊愕地看着公仪征:“在我面前,你也不必伪装至此……我原以为你是虚情假意想诱她动心,现在看来只怕是你自己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了。”
“也未必只有我一个人……”公仪征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我就佩服你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微生明棠皱着眉头愤愤不平,“偏偏你还从未失算过——哦不对,你在尊主身上失算过一次。我明白了,你就是这二十几年过得太过顺遂,一切都在尽在掌握,才会迷恋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喜欢比自己更强的女人。”
公仪征不由失笑,折扇轻敲微生明棠的肩头:“微生明棠,太强不是她的问题,太弱才是我的问题——也是你的问题。”
公仪征那话委实扎心了,微生明棠不得不承认,与拾瑛比起来,他确实是太弱了。以前他对修行提不起劲,靠着灵花异草的滋养,这具身躯才勉强筑基,也只是比寻常人强壮一些罢了,他觉得这样也就够了。这世上还有不少可以增加寿元的仙果,他也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栽培去寻找,总能多活百来年。
可看到拾瑛重伤萎靡,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弱……若遇上强敌,他非但没有办法保护拾瑛,甚至保不住自己。
拾瑛见微生明棠低落的神情,以为自己那话说得重了,伤了他的心,她脑袋往前一凑,琥珀色的大眼睛骤然出现,猛地吓了微生明棠一跳,他身子往后一退,一时没坐稳,便要跌到床下去。
拾瑛眼明手快,立刻抓住了微生明棠的手,却忘了自己此时虚软无力,哪里抓得住微生明棠,反而被他拉着往床下跌去。
拾瑛半边身子趴在微生明棠怀里,额角磕到了床沿,发出一声惊呼。
微生明棠急忙坐了起来,将拾瑛扶回床上,紧张地查看她的伤势:“伤到哪里了?”
拾瑛揉了揉眉尾,那里被磕了一下,有些许疼痛,但对她而言倒无大碍,喊出声不过是因为受到了一丝惊吓。
微生明棠却放在了心上,拉下她的手仔细地查看她眉骨。妖兽的身躯哪有那么容易磕伤,微生明棠看不到哪里有伤,只见细腻如粉雪的肌肤,吹弹可破,睫羽微颤,一双猫眼儿瞪得圆圆的,直勾勾看着他。
微生明棠在那双清澈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面容,不自觉呼吸一顿,心口猛地攥了一下。
“微生明棠。”拾瑛的神情意外的认真,她的手定定地望着微生明棠,一字一句道,“其实,你也挺好的。”
微生明棠只觉得心上有几根弦被拨动了,轻轻一颤,余音袅袅。他无意识地吞咽,莫名觉得口干舌燥:“我……哪里好?”
拾瑛皱起眉——她就是安慰一下他,他干嘛还要追根究底啊!
好人真难做。
拾瑛烦恼地动起脑子——这件事她真不太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