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二更
您别提先帝
千扬的神色冷下来,“您叫我别想着从前,那您就别提先帝。”
“朕只是想,你同先帝在一起时是什么样的......反正总不会像同朕在一块儿,不会示弱,不会说好听话,也不肯同朕交心。有先帝在,遇着了事,你也不会去找旁人,你会扑在先帝怀里哭。”
确实不该提这话,越想越叫官家揪心。一幅幅活色生香的画面在脑海里颠来倒去地扑腾,那每一幅画面里,她都有着明媚或娇羞的笑靥。
千扬别过脸去,没搭理官家的话。官家一时也不言声儿,只怔怔盯着她,显得意兴索然。
庑房里一时静下来,直到“笃笃”响起阵叩门声,然后是潘居良在外头小意提醒,“官家......眼见着就要给使臣赐礼了,您非得露面才行啊。”
是该走了,官家寥落地想,再逗留下去,也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受。当下站起身往外踱,临到门前,却还是没忍住回头,“朕走了,你好自为之。”
潘居良见官家一人出来,脸色还那样,心头便道不好,嘴上“哎哟”了声,“要不然,臣去叫他们等等,将仪程往后排一排,左右舞乐一出出能演到后年去。官家不如先同昭仪娘娘把话说明白了,再......”
官家却很快打断,“别提她。”
言罢,一双薄唇紧紧抿上,接下去的两个时辰,愣是没再吭一声。
好在接下去的仪程,天子不发话,确实也不打紧。各国贡使一一上前来领赏,礼部官员将那冠冕堂皇的国书念得振聋发聩,官家呢,只消坐在高高的金龙座儿上,一脸威严肃穆,显示凛然不可犯的天威,就这样,又一年的羁縻之制便算大功告成了。
在场的除了潘居良,没人知道官家心里的不悦快齐天高了,满朝文武直暗自嘀咕呢,官家这是愈发老成啦,那天子气度,同先帝爷那股子高洁儒雅不一样,倒很有隔辈儿里明宗皇帝的风范。
好容易赐宴毕,又有礼花礼炮齐鸣,待烟熏火燎散尽,一场热闹终于收了场。
潘居良伺候官家回到勤政殿,换下尊贵而累赘的衮冕,略略梳洗一番,又进言道:“闹腾了这好半天,官家不如直接换了寝衣,上后殿歇个觉吧。”
官家却依旧肃着脸,谁也没搭理,头也不回地朝西暖阁里头理政去了。
潘居良候在外头,心中没底得很,可官家不许人打扰,只能截住进去送茶水的内侍问话,“官家言声儿了没有?瞧着心绪如何?”
那内侍直摇头,“官家眼皮子都没掀一下,上盏茶怎么送进去的,这会儿就怎么端出来,您瞧,一丝没动。”
滴水不进,这别扭闹得,是在等谁怜惜还是怎么的!潘居良从天亮着急到天黑,终于没忍住进了西暖阁,打算来个良臣直谏。
打帘子进去,还没见着官家人,心就先凉了半截。因没人伺候,西暖阁里头灯都没点全,只御案上一盏飘忽着,显得幽微而凄凉。
潘居良茫然四顾,终于在角落里一把杌子上将人找着了,官家蜷在那儿倚着墙,潘居良快步走近,都没顾上问官家您这是干嘛呢,便一阵惊呼,“官家,您面儿上怎么这样红?该不是着凉了吧?”
口中告罪,又上手探了探龙额头,惊呼声更响了,“这样烫!您快别搁这儿坐着了,先躺好了发发汗,臣即刻去请太医。”
好在这下官家没再执拗,任由几个内侍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入寝殿,上床榻躺下。
太医来得很快,诊完脉后退出来又问白日里的情形,末了说不碍事,“官家应是近日操劳,才致使寒邪侵体,臣开个麻黄川贝方儿,今晚用上一帖发汗解表,退了热便好。官家年轻,身体底子强健,疏散完了邪寒,再静养两日,便无大碍了。”
潘居良忙着人去煎药,又叫去熬姜水,正琢磨着该不该去朝云殿知会一声,却被官家传进了寝殿。
潘居良上来先紧着宽慰的话说:“太医说了,官家是近来事情多,过于操劳了些,这才染了寒邪,不是什么大毛病。您放心养着,喝了药,歇一晚上就大安了。”
官家嫌弃地撇撇嘴,“朕又不是孩子,你用不着这样哄朕。”
终于肯开金口了,潘居良松了口气,笑逐颜开地问:“官家下半晌没进过东西,胃里空了,阳气可抬不了头。臣让人拣了清淡好入口的晚膳,您这会儿用些么?”
官家却说等等,“这两日中书门下没上值,外头送上京的奏报怕是有耽搁,你亲自去一趟,问问年前江南路闹雪灾,这会儿是个什么情形。”
言及正事,潘居良忙正色应是,又听官家说刑部的案子,“范龟年的案子拖了大半年,去年端午犯的事儿,眼看着都过新年了——去给刑部侍郎传口谕,告诉他要是办不了尽早说,朕换人办,最晚上元节前,朕要见到案卷和画押。”
范龟年是太后娘家子侄,皇后同辈儿的堂兄弟,上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纨绔。潘居良敬服得不行,官家人都病成了这样,还不忘挂心天下民生,更没忘对范家开刀,这可真是......
一个念头没完,冷不丁官家又吩咐:“将陈孟瞻给朕盯紧了,朕倒要看看,这两人到底是在图谋些什么阴谋诡计。”
唉,闹来闹去,根儿上还是在朝云殿。潘居良打定了主意,这么下去可不行,两个人总得有个人服个软,不然圣心含怨,阖宫都得跟着吃挂落。
“成了,你去办吧。”交代完事儿,官家赶人了,“朕歇一觉。”
潘居良却看清了,官家朝外头颇为留恋而期盼地瞧了两眼。夜色沉沉,有什么好瞧的?指定是盼着什么人吧。
退出寝殿,潘居良便打发人去朝云殿,“同昭仪娘娘说一声,就说官家病了,这会儿都烧迷糊了,连人都认不大清。”
潘居良往外朝走了一遭,小半个时辰过去,回来时,勤政殿却仍寂寂无声。适才去朝云殿传话的内侍忙挨上来回禀,“潘丞猜怎么着,昭仪娘娘也病了,说是寒热,下半晌请了回太医,用过药后早早就歇下了。”
潘居良一愣,能有这么巧的事儿么?别不是两个人在庑房里头干了什么,一块儿着凉了?可......若真如此,官家哪还能这么生这么大气呢?
唉,想不通,潘居良觉得自己也开始头疼了。也罢,左右他尽力了,好不好的,听天由命吧!
因头天晚上睡得早,翌日不到五更天上,官家便醒了。潘居良亲自领人进去伺候,张着胆子窥了眼圣颜,不由喜上眉梢,“瞧官家这面色,应当是无大碍了,臣稍后再传太医来替您瞧一瞧。”
收拾完了便进早膳。皇宫里头桩桩样样都有定例,尚食局也是一样,送到御前的东西,不兴一拍脑门想出个新鲜玩意儿,讲究的是个稳妥。是以御膳虽瞧着顿顿数量多,可内容却十几年老一套,官家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可今日,摆到眼前的那碗甜水,一看就不是尚食局的东西,多半是哪个宫里小厨房出来的。
官家心头一动,扫了眼边上的潘居良,潘居良会意,只得赔笑,“圣人听说官家病了,很是挂心,叫宫里小厨房准备了这川贝雪梨甜汤,夤夜送来勤政殿,本是给官家进宵夜的。”
官家闻言,朝那甜汤伸过去的手一顿,之后再也没动过。
用完膳,官家在勤政殿院子里头消食,潘居良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趁不注意往官家脸上飞一眼,瞧他仍是淡淡的,没怒意,却也没有前几日浅淡的笑模样。
官家其实全看在眼里,漠然道:“有话就说,别闷在心里,回头又自作聪明。”
潘居良忙嗳了声应是,“官家昨夜不安康,臣便没通传——也是祸不单行,昨日昭仪娘娘回朝云殿后没多会儿,也传了太医,臣叫人问了问,说是寒热。”
官家霍然回头,神色终于有些动容,驻足停在廊庑下,眼神不住往勤政殿大门上飘忽,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抵抗,“要不要紧?朕去瞧瞧她。”
潘居良却拦他,“官家别着急,您自己尚没有好利索,这样贸贸然去,昭仪娘娘还得分出来担心您,何况一会儿太医还要来替您诊脉......不如这样,您先问过昨日替娘娘看诊的太医,也是一样,等晚间您好些了,再去瞧娘娘,岂不更好?”
潘居良确实有他的小心思,这个担心呐,得酝酿得久些,才能酿出更多的心疼与怜惜。
官家想了想,也说罢了,“用不着传太医进来了,一来一回好大的动静——让人去太医院,把昭仪的医案取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