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求朕
官家问出了口,千扬反倒松了口气。并不打算蒙骗他,但大剌剌地说“我把您亲妈害死了”,又显得像是在挑衅。好在帝王九曲玲珑心肠,一句话露了丝白,他听入耳,即刻就点透了。
将自己所有的秘密都交代了,如释重负,还有种任人宰割的认命感。她终于在周延邺面前没什么可伪装的了。
千扬不由勾唇,划开抹冷笑,坦然迎上官家的视线,“怎么,不应该吗?需要我给官家细细罗列太后的罪行吗?”声音很轻,可每个字都泣着血,“前任内侍丞梁庸、太医院的吴院判,都是近在眼前的事。在太后眼里,了结一条人命,就像碾死只蚂蚁一样容易,哪怕尊贵如先帝......”
“够了!”
官家低声喝住她,红着眼怒目而视,像头被利刃刺中的小兽,“张千扬,你别给朕装样,你在乎梁庸、在乎吴宗礼?你只在乎先帝!你背着朕伙同齐王的时候,可有一丝一毫顾念过朕?朕全心全意待你,恨不得将心捧出来给你看......可你呢?你将朕的真心踩在脚底下,往朕心口捅刀子,眼都不眨一下!”
失望、悲恸、愤懑......太多复杂的情绪堵在嗓子眼儿里,冲不出来,只能口不择言地挥泄,“先帝究竟有什么好?他甚至都护不住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送给朕!是,仁君,多好听的名头!可很有脸吗?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下,你却一心为了他糟践朕......背着朕勾搭皇叔,瞒着朕颠倒朝局,翻云覆雨。好,真是好得很......”
“朕这样爱你......”像是被伤痛抽尽了全身力气,他失神惨笑,目光那样凄切,“张千扬,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狠心的女人?”
千扬只是静静听着,恍然察觉自己对先帝的执念仿佛淡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大仇得报吧,那道伤痕终于可以利索地结痂。再想起御前相伴的岁月,更多是平实而细微的甜,甚至盖过了永远失去的怅惘悲伤。官家嘲讽他软弱,可她不觉得仁善应当被嘲讽,即便那是鲜少属于天子的品格。
先帝是那样好的人,却惨遭太后下毒手,这不公平。千扬心心念念想要太后偿命,哪怕不论她曾与他心无旁骛地相爱,哪怕她只是他最普通的子民,仍会感到他不该被那样对待,她要一个公平,就是这么简单。
官家一掌捏在她肩头,那样用力,疼得千扬急促吸气。可毫她不在意,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周延邺,我也挺闹不明白你的。先帝对你如何?太后对你如何?说是天上地下,都嫌轻描淡写。你知道太后谋害先帝,证据确凿,可你狠不下心来惩处弑君的祸首,那也罢了。而今我替你伸张了正义,你要责问我干政、蔑视天威,甚至责问我谋逆,那都说得过去。结果你嘲讽先帝仁善?你身为人子,良心被狗吃了?”
“你替朕伸张了正义?”像是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官家咧着嘴,干笑两声,“朕还得谢谢你?你就是为了同先帝的私情罢了,打量朕是傻子么!”
千扬心不在焉地颔首,“就算是为了私情吧,难道不应该?”
应该,太应该了。他的昭仪义薄云天,情深似海,只可惜,一切都是为着他的父皇。甚至到这一刻,她也全无悔过之意,任他处置,因为这人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提起她的兴致。
仍揣有最后一丝希冀与不甘,官家一手抚上她的脸颊,喃喃问:“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你对朕就没有多出一分情意?”
千扬漫漫调过视线,看向楼外朦胧风致,“这话原不该问,谁都不是傻子,有没有情意,难道还感受不出来么?官家何必多此一举呢,您自己心中有答案。”
“何必多此一举......说得好。”官家拈着她的话,好半天,终于颔下首,失望至极,放开手退后两步,笑得讥嘲,“父皇若在泉下有知,大约十分欣慰。有情有义如斯,不愧是他爱到送了命的女人。”
灰心到了极处,只是恍惚,魂魄仿佛与身体抽离开,一副躯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官家慢慢往楼中踱步,只想远离她,声音苍白无力,“既然情意这样深,朕何苦再强求你留在身边?搬去冷宫吧,再也没人打搅你思念先帝。”
官家走了,因内侍皆不在近前,对她的处置要重新去吩咐,一时倒没人上前来打搅她。千扬转过身,凭栏久了,细密春雨打湿鬓发衣衫,微风吹过,拂起阵阵寒意彻骨。
冷宫啊......其实挺稀奇的。先帝仁善,内廷本就人少,偶有宫人犯了错,也不会打发去冷宫罪受。官家呢,一向懒得在内廷费心思,妃嫔再闹他都不搭理。掐指一算,内廷大约有二十来年没开过冷宫了,最后竟是她获此殊荣。
听着凄凉,实际也还好,毕竟冷宫里除了君恩,其余并不缺少。吃穿用度定不会像正经嫔妃那样考究了,可皇后是善性人,让她混一个吃饱穿暖,应当不用操心。左右她也不是多挑剔的人,小时候的日子不富裕,也能过得乐呵。
到哪里都是打发时间,就同在朝云殿的最初三年差不多吧。
千扬叹了口气,换了个闲在的姿势,俯下身来,趴在栏杆上思绪漫漫。官家没说关她多少时候,那就是奔着一辈子死在里头算完的方向去。她确实欠着周延邺,他发火,要罚她,几乎是她自己求来的,折磨她一阵,哪怕日子清苦些,也算是磨平她自己心里头的愧疚,过后互不相欠,也好一别两宽。
是要赎罪业,可一辈子都折在里头,她觉得不至于。
多久合适呢?千扬在心中给自己定罪。一辈子太长,三五个月又太草率,她不通刑律,一时为该罚自己多久而踯躅。转念一想,先前官家不是同她定下个一年之期么,而今他的前朝肃清泰半,里头多少有她的功劳,那索性将这一年之期当做一年之囚,剩下的日子在冷宫中赎完罪,依旧出宫去吧!
如今是三月初,满打满算,大约还有十个月......千扬动了动腿脚,侧过头枕在臂弯里,有人说过要等她,也不知十个月之后,可还会做数......
心情很松快,仿佛正在与一段生命诀别,恩怨情仇的枷锁卸下去,剩下的是自由。
想得正入神,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蓦地从身后响起。千扬以为是前来宣旨的内侍,依旧懒懒倚在栏杆上没动弹。可那脚步声却愈发逼近,急促透着怨气......哪会有内侍这样嚣张?
千扬正要扭头,一个身躯骤然从背后复上来,强劲的冲击力将她重重撞在栏杆上。一只胳膊从右边伸过来抓住栏杆,碰巧左边是抱柱,于是单凭一只好使的胳膊,也将她牢牢圈在逼仄的空隙里。
一颗脑袋搁在她肩头,声音冷硬,依旧带着薄怒,“为什么不求朕?”
他撞上来的一瞬,疼得千扬眼冒金星,好容易定下神来,企图回头望,“您怎么又回来了?是后悔了,想将我扔下楼?”
他不理会,脑袋抵着她的脸不许她回头,只是加重了语气问:“张千扬,你为什么不求朕?宁可去冷宫了此残生,也不愿意服软,不愿意骗一骗朕吗?”顿了顿,口气由怒生怨,“适才朕的话说才出口,就觉心痛难言。一想到从此将失去你,便魂不守舍,下楼时生生跌了一跤。可你呢?为什么朕瞧你仿佛一点儿也不伤心?张千扬,你是不是没有心?”
千扬从头到脚都被他压制得没法动弹。危楼十余丈,凭栏处,进不得退不能,冷雨潇潇,风声渐起,不由生出分惶恐,颤着声音求他:“您先放开我,咱们好好说话,成不成?”
官家完全不为所动,“先回答朕......或者求朕。好好求朕,朕就放开你。”
千扬缓了两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不向您求情,是我自觉理亏,甘愿服罪。”
他显然有些震动,口气软下来,“朕不用你甘愿服罪......”略一低头,一口咬在她耳廓上,“昭仪若觉理亏,可以换一个方式赎罪。”
“没关系,我觉得冷宫挺好的。”千扬隐约觉得那不会是什么好事,和缓地打消他的念头,“多谢您饶我一命,您就让我去冷宫思过吧。眼见着前朝局势向好,往后有的是您施展的余地,应当有不少新贵大臣家的妹子和闺女等着您抬举......”
官家哼笑一声打断她,“你倒会为朕打算。你不用试探朕,向朝臣讨闺女巩固朝纲这等事,朕不屑做。”
千扬无语翻眼望天,“先头那个王美人您忘了?您才升了人家父兄为节度使,转眼就娶了人家闺女,不是存着制衡的心思吗?”
被揭出老底了,官家的尴尬一闪而过,“那时候朕还没遇上你......”转念竟然品出一丝别样的味道,几乎欣喜起来,“朕都快忘记这号人了,你却仍耿耿于怀?昭仪,你其实是惦记朕的。”
千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最擅长无中生有,曲解她的意思。身前的栏杆及胸骨高,快压得她喘不上气了,千扬忍无可忍地抬肘支开他,“您先放开我成不成?很疼......”
官家哦了声,“哪里疼?”
千扬没好气,动弹了两下,想换处地方倚靠。官家探过她肩头,垂眸打量两眼,伸出右边胳膊往她身前抄过去,垫在栏杆上,“行了,这下不疼了?”
男人的胳膊其实也不见得舒服,一点儿不软和,不过好歹是血肉之躯,总比硌人的栏杆强。只是他这么一垫着,胳膊在她胸膛上兜了个盆满钵满,紧贴着最柔软丰润之处,一丝缝隙都没有。
前后夹击,时不时磨蹭两下,剑拔弩张的气氛眨眼就不对味儿了。千扬觉得很困惑,周延邺这人怎么总这样?天大的矛盾,戳心窝子的愤恨,发一通火,然后没说两句话,最后总能落到这上头。完事儿了再说两句好听话,仿佛一切就不曾发生过了。
原先千扬都随他去了,只因要糊弄他。可这回明明都做了了断,怎么还来这套?千扬不打算再遂他意。
可千扬背靠他,几乎是嵌在他怀里,甚至没法朝他瞪眼,只能仰脖儿冲天反抗,“您这人怎么这样?说好要废了我进冷宫,您这又是干嘛呢?”
官家竟显得很无辜,手臂搭在栏杆上晃动,蹭着了什么,仿佛真和他不相干似的,“昭仪说什么呢,朕听不懂。朕警告你,朕肩上还伤着呢,太医嘱咐了不能磕着碰着,左边胳膊也不能使力。朕劝你轻省些,别浑身带刺儿地叫朕费神,回头圣躬有恙,你罪过可大了。”
“我罪过本身就大了,太后就是我害死的,您不记得了?我这么个罪恶滔天的人,您还能下得去手?周延邺你往哪儿碰呢......别碰了!你赶紧的给我放开!”
官家已经历练出来了,很有一套自圆其说的逻辑,“朕适才在楼下摔了一跤,一瞬间想明白了许多事。你说得对,太后生前诸般作恶,朕不忍要她的命,是朕放不下最后一点对生母的执念。可如今太后薨逝既已成事实,也算是朕的解脱。朕气你擅作主张,可若为了太后那样的人,因此便同你生嫌隙,太不值当。”
他大约觉得自己通情达理极了吧!声口里都带着邀功请赏似的得意。千扬丝毫不感念他,她只想与周延邺了却尘缘,不得不使出杀手锏,“那先帝呢?您不才说了吗,我对先帝情深义重......您这就迈过去这道坎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