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狗
将皇后禁足是做场面功夫,只为替后头的举措铺路,所以福宁殿的守备并不严谨,勤政殿的人领她在殿外露了个脸,里头便有女使迎出来,引她往后走。
千扬还是多问了句:“你们娘娘这两日还好么?”
好不好的,似乎不太好说,女使犹疑了瞬,侧过身来道:“困在福宁殿中,娘娘她没有能说上话的人,昭仪您既来了,还要烦您多劝一劝。”
千扬心中一沉,没再言声。女使引她进偏殿,皇后正临窗闲坐,闻声抬起眼来,眼波一转,朝对过的绣墩儿点了点,“昭仪来了?快坐下。”
南窗下摆着张小方桌,及膝头高,一应茶具茶器摆满桌,茶香老远就能闻见。千扬提着的一颗心略放了放,情形比她料想得好多了。
皇后执茶筅亲自为她点茶,声音清越,“我知道你的来意。范家的事,前两日我刚听说时心里头也乱,又困在行宫里出不去,担忧家里人,担忧朝局,也担忧官家。昨天太后薨逝的消息传到我这里,着实叫我慌了好半天,哭了一场,哭完了又不明白自己在哭什么,缓了一晚上,今日已经好多了。”
千扬对她的敬服更深了,若易地而处,她自问没有这份豁达。敬服之余又有难言的惭愧,范家倒台,除了最后那一推,她说不上出多少力,可她的快意与庆幸却是实打实的。范家到底是皇后的母族,千扬只能勉强一笑,“您心性开阔,实在叫人敬佩。”
“不至于,我也钻牛角尖,只是一面钻,一面也知道要从哪儿退出来。”皇后摇了摇头,“范家并不无辜,我是范家的女儿,虽左右不了父兄族人所作所为,却也因此过了十几二十年的好日子,我能独善其身么?没有这个道理。可到底都是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家里没有苛待过我,要我恨他们,实在无从恨起,只觉得可怜可哀。”
皇后其实还是想要倾诉的,福宁殿中没有人能听她说这些话,遇上千扬,觉得她是可信任的人,不自觉便娓娓道出许多,“我与官家同年生,那会儿先帝爷的皇长子还在。昭仪知道么?我的闺字叫‘鸣珂’,你听听,我的命运从两三岁上就定下了。只不过家里人原先打算让皇长子聘我为妇,后来皇长子没能养住,便换了官家。世家大族的女孩儿都这样,没法子为官为将,只能拿婚事为家族添基业。至于嫁谁无所谓,名头对了,人不重要。”
皇后点完了茶递给她,撂下茶筅擦擦手,又调过视线落在窗外。
“也因为这个缘故,打小儿家里人就重视我,五岁开蒙读书,对我的要求倒比兄弟们都严。结果呢,书读得越多越心慌,昭仪你想,那些前代史书里写的都是什么?满篇不都是我的命运么!后族煊赫十几载,最后大多一场空,下场比谁都惨。就算少数真能谋朝篡位,我这样的,身为废帝妻子,晚景照旧凄凉。”
“所以我很小就看开了,”皇后声音悠悠,陷进久远的回忆里,“一个人提前十好几年前就看见自己的结局,换了昭仪,你会怎么做?我是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反抗的,除了愁苦,见天儿地抹眼泪,不知道该怎么排解。我家里人还以为我撞邪了,送我去妙智寺住了一阵儿,指望大师给我祛祛邪祟。可邪祟是没有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是心病,大师的道行再高也白搭。”
不知想到了什么,皇后的声音顿了顿,唇畔忽而浮起丝笑意,“不过妙智寺的方丈作画是一绝,手头还有不少收藏,我跟着他学了几天画,竟然心病全消,什么命运啊结局啊都不去想了,一心沉浸在里头。后来我家里人来接,一看闺女又活蹦乱跳了,喜得给妙智寺大佛捐了层金身,后来也不太管束我。”
千扬静静听着,跟着笑跟着叹,终于明白了皇后出身范家,为何还能如此卓尔不群。
她由衷赞叹:“圣人从小便聪颖又通透,难怪您画笔下的山水,都显得与众不同。您天赋高,悟性又出众,机缘巧合下遇上妙智寺的方丈,领您进绘画的门,从此有了寄托,是您之幸,更是画史之幸。”
说到心爱之事,皇后总算显出分真心的笑。千扬恭维得很卖力,况且原本就是实心话,不掺一分水,皇后听得渐渐舒展开眉目,“我一心钻在这上头,不瞒昭仪说,那时候我是想着,万一往后家道没落了,有门手艺傍身,哪怕去给王公府上画工笔小样呢,总能过得下去。”
其实他们这样的人,云巅上或是尘埃里,光鲜的躯壳或是牌位,很难会有弯腰讨生活的中间态。皇后是玩笑,千扬却顺势问:“那往后......圣人有什么打算么?官家心里明白,您是您,范家是范家,不会因为范家而迁怒于您。不说别的,您为天家打理宫闱好些年,就冲这份功勋,官家也会为您安排好后路的。”
皇后轻轻一笑,“官家发我月例银子,我替他留意百官家的诰命们。这几年我都当作在替官家办差,无功无过就是了,谈不上功勋。”
这心态!千扬是彻底服气了。皇后不是大宅里一无所知的妇人,正相反,她从小就看得比谁都透,可生命的残酷真相并没有叫她屈服,她依旧热爱美,安然而用心地生活,尽全力让自己的生命值得。
千扬忽然有些懂了,难怪皇后不太瞧得上官家。周延邺那个段位与境界,同皇后还是要差上一截儿。
不由想起那位鸿胪寺画师。区区两面之缘,她拿不太准,他与皇后是同类人么?不好说得太明白,千扬委婉道:“范家犯了事,可您若有旁的可以仰赖的人,官家他应当很愿意放您出宫去。”
前尘往事就当是一场梦,从此再不与宫廷相干,多好的机会。皇后显然也有些震动,眸光一闪,似是不太相信,“这不合规矩......”
周延邺他就不是个合规矩的人。这话千扬忍住了没说,只给皇后吃定心丸,“只要您愿意,没什么不可以的。何况只是听着出格,实际操作起来,只要有官家兜底,一点儿不困难,报一声病故或是别的什么,怎么就办不到了?”
“死遁......”皇后噙丝点儿笑看了她一眼,“官家只怕不会乐意。”
哪儿能呢!皇后笑得有深意,千扬正要问,却听外头传话说官家来了。
周延邺进来时还是披着一身重孝,皇后怔了一下,这时候上内廷来多犯忌讳,只以为是哪儿出了岔子。
官家却很闲散,淡淡问候了两句,顿一顿又说:“范家的事你别太往心里去。这些年你为朕守着内廷,朕全看在眼中,辛苦你了。你还年轻,切莫要自苦,往后的日子很长,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尽可以同朕说,朕会尽力替你办到。”
天子亲口承诺,皇后总算相信千扬所言非虚。定睛瞧眼前二人,官家遇人请安,客气时会虚扶一下,可对昭仪呢,则是认真在肘上托了把,顺手扶到身后,一切都自然而然的,在宫中却显得那样难得。
又说了两句,官家便携千扬告了辞。从福宁殿中出来,千扬听纳闷儿的,“您怎么这时候来了?不想着避讳着了?您那些话,我都替您转达圣人了。”
“朕回到勤政殿,发现你又不见了。”官家的语气竟然有些幽怨,“朕不是告诉你别乱跑吗?一眨眼你又没影儿了,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千扬觉得他很离谱,“您这是什么毛病啊,索性把我绑在寝殿榻上算了?我就在宫中走一走,还能丢了不成?”
绑在榻上......官家古怪地瞧了她一眼,咽了口唾沫,到底没提这茬,悻悻哼了声,“你同圣人说的话,朕都听见了。”
千扬想了想,自觉没什么大不敬的言语,漫不经心应了声,“哪句话又戳着您痛处了?”
官家觉得有许多,比方她情真意切劝皇后放下过往出宫去的时候,他听出来她的羡慕。
“你别想了,朕不会放你走的,你就是哭着求朕,朕都不会心软。朕明天就给你晋个贵妃位,你再想跑,也得掂量掂量头上这顶朝冠的分量。”
千扬说别介,“真要跑,连皇后都一样能出宫,还在乎什么贵妃吗?您别折腾了,国丧里议这个,多不好看。”
官家嘴角沉了沉,“太后的丧仪不按国丧规格办。不辍朝,民间也不禁宴乐,宫中做个样子,二十七天后梓宫抬去帝陵,就算完了。”
范家犯事,丧仪规格大减,也算说得过去。千扬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又迟疑问:“太后会同先帝合葬么?”
官家蓦地停下脚步,抓过她的手腕就往甬道边上摁,凌厉地挑眉逼视她,“怎么?太后不入帝陵,要先帝身侧虚位以待,只等着你么?”
“您又发什么疯!”千扬没防备,一下子磕得后脑勺都疼,看周延邺那嘴脸,简直想咬下他一块肉,“下回光天化日下丢人现眼,您自己去,别带我一道。”
自知力气敌不过他,真就低头往他小臂上咬了一口。千扬算客气,没用全力,官家还是吃痛松了手,千扬顺势脱开他的制伏,拔腿就跑。
这下勤政殿也不想去了,索性掉头回朝云殿。官家见状就急了,长腿一迈,三两步追上她,不由分说揽过她的肩拉回去,“好了好了,别生气,朕说错话了还不行吗。”顺势往她脸颊上啄了下,连哄带骗拖她去勤政殿。
他还来!千扬扫了眼身后十来个内侍女使,一个个泥塑般垂眼瞪地,可哪能会真没瞧见?千扬气得去踩他的脚,“周延邺你烦死了!赶紧走,再不放手我喊人了。”
甬道尽头是庆寿门,远远见一队禁军走过,她要是拔嗓子喊,叫他丢人是没跑的。官家无奈松了手,她一转身,他立刻抱住左边胳膊咬后槽牙,“碰到朕伤口了......啊!真疼!”
“骗人的伎俩多用就不灵了。”千扬嗤笑,并不买账。谁知道他转过身往她眼前一杵,左边肩头真有点滴血红洇出来。
竟是真的?千扬吃了一惊,气焰霎时矮下来,无奈扶住他,又转头吩咐内侍去传太医。官家还委屈上了,瘪着嘴控诉,“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朕?朕这两日很累,又伤着,你还见天儿地同朕闹,朕说什么你都要反着来......”
千扬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冲他翻白眼,“这能怨我吗?还不是您不打招呼就把人往墙上摁?动作大了还说我不体谅您,就算您是天子,也不能这么不讲理......”他又怨怼地望过来,千扬只能收了声儿,没太好气地埋汰他,“动不动就喊累,过会儿让太医给您开个方子补补。年纪轻轻的,这么虚。”
官家眉头拧成结,他很愿意证明自己,明明是她不给机会。
不过好容易才哄好她,这个话题只能暂且撂下。官家带着她往勤政殿走,低声求饶,“朕知道你的意思,先帝他被太后所害......如今再叫合墓,确实不合适。朕想过了,还是在帝陵外单独修园子落葬吧。”
千扬叹了口气,“您瞧,咱们好好说话不轻松吗?犯得着总是吹鼻子瞪眼的?您脾气得改改,总这样,我可不担待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