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两日的时间一晃而过,傍晚时鼓声一响,今年的乡试,便算结束。
号棚前看守的小卒们这才起身,一排排的进去收卷,待收完后,考生们才可离开号棚。
如今入夏,天气渐热,这帮秀才们连着两日都待在号棚里,身上的味道各异,小卒边收试卷还边皱着眉屏住呼吸,只是走到一间号棚前时,却突然顿住了脚步,脖子往衣领内一缩。
这间号棚和其余号棚不同,从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小卒愣怔片刻,才发觉这是血的味道,惊得脸色一白,赶忙把号棚前的栅栏打开,往里一瞧。
那书生正平静地坐在床沿边收拾着考篮,听见有人进来,简单道句:“就在桌上,可以直接取走。”
这小卒原以为是有考生顶不住压力,在乡试里自戕了,现在见人还好好的,便松口气,猜测她约是带了什么生肉才会有这么重的味道,只是缓步走至桌前,手刚想拿起那卷子,待看清上边的字后,却是吓得往后一跳,随即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确定是这张?”
这么多年,她收卷时见过字迹工整或是难看的,写得满满一张又或是径直白卷的,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张试卷。
吴林收拾考篮的右手一顿,望她一眼,颔首道:“就是这张。”
紧闭了两日的贡院大门,终于“吱呀”一声,在众人的期盼中打开。
先奔出来的便是群脸色不太好的考生,刚一出门,便直接跑到墙角里弯下腰吐了起来,吐完就开始拉着来接自己的母父抱怨自己的号棚离茅坑实在是太近,被熏了两天几乎看不进去题,也有的一走出来便开始崩溃大哭,哭得不能自已好像要晕过去一般,也不知是不是未来得及答完卷子,作完最后的文章。
冯老先生看了这么多年,每一次见书生出贡院时,都要心里一揪,担心那扶墙呕吐的又或是崩溃大哭的秀才中有她的学生,她本是坐在对面,一瞧见贡院门开着,就要努力直起身子,仰头观望前方的景象。
王鹤倒是很快便喜滋滋地出来了,只是她也不急着走,眯着眼在人群里瞧瞧,而后又回头张望起来。
冯老先生猜到她准是在等吴林,不由欣慰一笑,只是笑完便又不自觉皱皱眉,望着如泉水般涌出的书生们,心头顿时生起点不详的预感。
吴林怎么这样慢?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贡院里走出来的书生越来越少,冯老先生一张脸上面色严肃,抿唇不语,撑着拐杖便要径直往门口走去,挤进那人群之中。
“王鹤,王鹤!”
冯老先生便踉跄往前挤,边出声喊道。
循声而望,王鹤终于瞧见了冯老先生,她赶忙走近一扶,只是她还未说话,便听冯老先生问道:“吴林呢?怎么这个时辰还未出来?你出号棚时,可曾见过她?”
王鹤有些为难,苦想一会儿道:“不曾见过,两日前我脱衣搜身的时候,就没再见过吴姐姐了,兴许是她在的号棚稍远些,因此在出来的路上多耽误了点时辰?...先生,你快瞧!吴姐姐这不就出来了么!”
二人说话间,王鹤余光瞥到门口的一抹身影,便赶紧提醒冯老先生。
老先生转头看见吴林正拎着考篮,挪着步子不疾不徐地跨出门槛,才如释负重般松一口气,见她神色如常,只是脸色稍微有些苍白,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的,拄拐杖笑着上前骂一句:“当真是叫我这个老婆子好等,原是你这丫头走路太慢,还不快些来,再晚半刻,我便要叫王鹤进去找你喽!”
吴林抬头望向冯老先生,轻轻扬下嘴角,只是她还未语,冯老先生便将要伸手轻拍一下她的后背,手刚落下,眼却瞧见她左手袖子上有斑斑点点深色液体渗透而后干涸的痕迹,她脑筋一转,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那只手由拍转扶,一把扶住吴林后紧张地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这,你这袖子上该不会是血吧?”
四周有些嘈杂,吴林只觉得眩晕,昨日里她便拿帕子将伤口完全包扎好了,只是不知是不是血流得有些多的缘故,她今日仍觉得头重脚轻,身子骨冰凉,每迈出一步,都有些像踩在棉花上一般,软乎乎的。
听见冯老先生的问话,吴林顿了一下,随即沉默着点点头。
好好地进了考场,出来时却是脸色苍白,一只袖子血迹斑驳,这是冯老先生从没见过的场面,她说不出话,只是吃惊地瞪着眼望向吴林,随即颤抖着抬起手轻轻掀开她衣袖的一角,拉着她的手,低头望里瞧一眼。
下一瞬,冯老先生有些惊恐地放下她的衣袖,一边扶着她一边对王鹤说道:“快!快来扶着她,快带上马车!赶紧去医馆!”
王鹤也没看到吴林袖子里到底是多深的伤口,只是察觉到吴林在这暖意融融的季节里仍旧像是被冻着了一般微微颤抖,便知不妙,赶紧到另一边扶住吴林的手臂,半架着她朝马车所停的方向走去。
旁边的路人已是看出中间那书生的不对劲,见冯老先生焦急,便好意提醒一句:“城里的医馆这几日是不开的,要看病治伤,也得到偏一些的地方去。”
吴林正低头缓缓吸气,听见这句话,有些艰难地抬头问一句:“医馆不开了?”
如今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时候,医馆怎的不开门?
听见这样的问话,路人们相视一笑,随即道一声:“这丫头是考个乡试,将脑袋瓜考傻了,如今正是汛期,每年这个时候北边就要来灾民的,城里半数的铺子都不敢开张,更别提医馆喽。”
北边的灾民?吴林如今虽然脑袋转得有些慢,却还是立即想到了北境里洪水泛滥的月牙江,身侧的冯老先生也皱眉一拍自己的脑门道:“我当真是给急得将这事忘光了,咱们快些上车,先往回去的方向赶,路过有热水的地方便先赶紧帮你清洗下伤口,再找些吃食叫你吃下去缓缓。”
说着话,二人便带着脚下步子不太稳当的吴林上了马车,只留下几个方才瞧她们这热闹的路人说笑几句。
“城里的铺子都不开了,确实是件麻烦事。”
“那也没办法,如今月牙江那是怎么也不行的,要怪,还是得怪当年那个奸臣魏国公,能救的时候不救,害得现在一年比一年严重,再也好不了了。”
——
刚一上车,王鹤便眼疾手快地将车里的杂物堆到一边,俯身将吴林扶了下来,让她好喘口气。
三人一坐好,冯老先生便催着车夫赶紧往城门的方向驶去,待车轮“骨碌碌”转起来,冯老先生才脸色稍缓,担忧地望着吴林的左手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让你不得不在乡试这般重要的场合,把自己伤得这么重。”
吴林仍想着方才路人提到的事情,听见问话,思索片刻理清了逻辑,便将昨日上午所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冯老先生。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冯老先生听完安静许久,抱臂靠着车厢,眨眼片刻,方伸出手来抹一下眼角,叹口气苦笑道:“原是如此,竟然会出这样的事情,真真是叫我开了眼了。”
说到话尾,老先生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她转头看着吴林,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慈祥地说道:“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就算是没有中榜,我也不会怪你,做到如此地步,你这个学生便是为师的骄傲。”
王鹤本就是很敬佩吴林的,知道她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油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禁不住红了眼眶,边擦眼睛边道:“吴姐姐当真了不起,这得要多疼,才能流出足以写完全卷的血水来,换做是我,我就做不到,我宁可再白等一年,也是万万不会想到要划开自己的肉拿血来写的。”
冯老先生听见她说的话,顿时破涕为笑,轻敲她的脑门道:“你的成绩还没到让人家动手脚呢,小呆瓜,还不快回去多温书。”
师生三人笑了一会儿功夫,方才那紧张的气氛便消失的干干净净,吴林也觉得靠着车厢休息半刻,叫脑子清明了许多,想到方才说到的北境之事,便开口问道:“先生,城里要来的灾民...”
“哦,城里的灾民么,唉,你也不是不知道,月牙江那一年比一年严重,一到汛期便又泛滥成灾,每次波及的地方却都有所不同,苦了月牙江畔的百姓,避之不及。”
“去年还不受影响的地方,今年便是连瓦带砖冲个干净,年年这个时候,都会有灾民往南边跑,地方大些的省城都要容纳下不少灾民,连咱们县城都会有难民在外乞讨要饭,外头不安全,那些商铺药馆到底也都是小百姓,没那么多钱和粮施舍给旁人,这个时候,便都要打烊在家避几天的。”
月牙江早年便有洪灾,能逃到别处生存的人,早就带着钱跑了,可多的是一家老小粮食地契都在北境的人,她们又哪里能说走就走,只得日夜祈求上天,让洪水不要漫至自家门前三分地。
吴林默默听着那些从未来得及在原主记忆里了解到的事情,半晌问一句:“朝廷不救灾么?”
这问题刚出口,她忽然又觉得,大抵是脑子里的血不够用了,才会问出这般可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