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墙与浮士德(三) - 野尘埃 - 时常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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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墙与浮士德(三)

4.

他上高三了。

妈妈收拾屋子,发现了床底下的秘密花园。她拎着他耳朵,连推带搡地把他扔到爸爸的床前。

爸爸面无表情,扭头看他:咋的了,平平?妈妈恨铁不成钢地把那些漫画抓起来,又狠狠地掼在地上:你看看你的好儿子,月考都他妈倒数了,天天净看这玩意!

爸爸喉头滚动,显露出无奈的表情。

这副样子他早就见过了,在很久以前,他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想学画,现在他想看画,都是不合时宜。

爸爸说,平时看看无所谓,关键时候了,自己得心里有数。然后他拍拍盖在下半身的被:你得好好学习,别像我似的。我现在就是个废物,活着有啥意思?拖累你妈,拖累你……

爸爸开始扇自己耳光,啪啪地响。他连滚带爬地凑到床边,抓住了爸爸的手:爸,我错了。我肯定考上好大学。我不看了,啥都不看了。

一箱书卖了废品。那些图画本也垫饭桌底下了。妈妈一咬牙掏出五千块钱,让他找个好老师补课。他没敢说,现在全科补课五千块钱根本下不来,只能补最瘸的那条腿。好在关巧巧义薄云天,免费给他打印出讲义,哪里不会问哪里。

于是他开始听课、做题、放学去数学老师家的车库里补课,然后再做关巧巧的题。

高中理科的知识,就像有机物,有些人的脑袋天生相似相溶,有的人脑袋里全是水,比如他,只能硬塞进去,劝说那些分子共存。一轮又一轮的模拟,前进三名,再倒退四名。古老的蜗牛爬井问题。可是蜗牛好歹往上爬,而他永远倒退,是一只井底的蛙。

一场暴雨说来就来。他高考结束了,家庭短暂地沉浸在喜悦里。

妈妈希望他就在省内,爸爸觉得男孩子可以闯一闯。妈妈坐在床上给爸爸的伤腿缠棉袄:你呢,方平,你想学啥?

他最想学的是美术。但他没说。这个家已经不需要任何丧气的话题了。他眼珠一转:我学理工的就行,反正饿不死。

爸爸很欣慰地一点头,这个可以。我听说老丁他儿子学电气工程,考了个什么证之后,工资上万呢!我儿子真懂事儿啊。

他最后如愿考了个理工院校,可惜系不好,是金融系。

在二流的理工院校学金融,只能说差强人意。唯一令他高兴的是学校远在南方,他可以离开家了。

妈妈给他准备行李,爸爸躺床上动弹不了,还在那里指挥。

一个如释重负,一个扬眉吐气,他成了家里唯一的大学生,被要求不许动,享受着尊贵的特权。爸爸难得一见地笑了:哎呀,儿子,金融也特别好,以后当个会计,那可是白领啊!

学校特别远,远到坐火车要二十多小时,他爸说啥都不同意。他想,好歹去一回,坐飞机吧。机场那么大,人又多,迷魂阵似的晕头转向。

他背着东西过安检,人家让他转身,脱鞋,看半天,跟聋哑人比划手语似的,他很窘迫。

心想要是关巧巧在就好了,她肯定能帮自己。这样一想他又是一阵难过:关巧巧考到重庆一所211去了。

考上大学了,按理来说,他可以开始绘画。可还是觉得身不由己,像被什么东西摁住了手,不得不顺从。

大一的时候他就失望了。这所学校太过普通,对于一个有志于绘画,专业是金融的学生来说,这个理工院校简直驴头不对马嘴。军训的时候他才知道,这学校里有十几种专业,每一个都比他更有资格待在这里。

跟他一起学金融的室友,是个山东人,报到后第二周就走了,回家复读。他晚上睡觉的时候看这个人收拾行李,也想换一个去处。

可是复读,就要再来一年高三。他没有那个勇气。

这个地方不适合他,一举一动都不合群。他变得沉默寡言。听课虽然一知半解,然而自尊心鼓动着他,希望拿一点什么成就好让家里高兴高兴。

于是他开始泡图书馆。第一本读的书是《浮士德》,以前他没读过什么课外读物,常年看旧杂志旧漫画,思维不太能接受那种歌剧一般的行文。但是他想,自己是大学生了,得看点儿名著,就硬着头皮往下啃。

看了,不太懂,一目十行地扫下去,大概有个印象。

他去还书的时候,把《浮士德》郑重其事地搁在架子上。封面一左一右画着魔鬼和天使,浮士德留着山羊胡子,惊恐地看着他们。

他想,自己要是浮士德,也容易被魔鬼诱惑。世上的人都这样,嘴上唱高调,被窝看黄片。关键是能不能在最后培养出为人民服务的意识。

这个要求就比较高了,简直比入党还困难。

从另一个维度将他击败的,是饮食。南方菜他吃不惯。大米跟石头子儿一样硬,面也不够筋道。让他崩溃的是,每道菜竟然都有甜味。

他不能像室友那样下馆子。每个月生活费只有几百块钱,还要匀出来付各种费用。于是,在油光光香喷喷的饭菜前面,他就这么货真价实地瘦了。

不是没想过勤工俭学。他找到的活都是发传单、收银、扫楼道这种小活,忙活一天给十几块钱。从来也不是结实的体格子,体力劳动让他头晕眼花,攒点钱都不够医药费。

艺术社团他也参加过。社长画得挺好,可惜人不咋地,净想着泡小姑娘。筹备了一场艺术节也中道崩殂。学校让他们自己组织,所以不提供场地。在室外把台子都搭好了,今天你请假,明天他请假,最后剩不到一只手的人数,迎着回南天的潮气往板子上夹画。

若说快乐的事,也不能说没有。

为了这个短命的画展,他辛辛苦苦画了一幅油画。

画的时候感觉浑身都烧起来了,梦里都在构图,一天不吃不喝也可以。

那一次他忽然就明白了,也许上帝创造他,是为了让他来干这个。

画展被雨水泡烂的那天晚上,他回寝室泡方便面吃。

一摸上画笔,就感觉不到饿,现在冷不丁闻到油味,胃里先翻一个跟头。他逼自己咽下去,不吃不行,不吃就要死了。

吃着吃着眼泪忽然落下来,他告诉自己,以后要真死在这上头,那也值了。

进入大三,有进步思想的同学开始准备实习,找工作。

他双手插兜走在街上,很想当个画家。

绘画太幸福了,可是他还没有地学习过。古今中外的画家传记里,自学成才的人不是没有,但或多或少都有人来点化。他走在街上,心想,点化我的那个人在哪儿呢?

他明白自己是有点理想主义。要当画家,挣点小钱,以后过无拘无束的日子。

但他还不懂,这种小国寡民的幸福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现实,可以在过去,也可以在未来,但不会发生在当下。因为当下是真的。其他的日子都是假的、柔软的、适合做梦的。

这个学校在南方一处不繁华的市里,周围人口稀少。他很喜欢在外面逛来逛去,听那些小商贩说柔软的南方话。他偶尔也会讲两句,但很快就咽在肚子里了。

社团的几个同学会说:诶,方平,你给我们说一句“你瞅啥”来,学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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