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隔岸(三)
御花园。
钟离皇后带着几个宫婢在九曲桥上喂鱼。她一边心不在焉往池中撒着鱼食,一边却频频看向亭中弈棋的两个少年。
一个穿着蟒袍,愁眉苦脸地捏着一枚黑棋,最初的坐姿尚且还算端正,可时间越久,就越发不成正形,手托着腮、背也佝偻了下去,像是恨不得钻进棋盘寻一条生路。
而他对面,一个身高高出不少的白衣少年侧坐在石凳上,手里执着书卷,静静地看着,直到听见黑棋落子的声音,才侧眸,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
“娘娘有没有发现,七郎这一年,进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从前是一月一次,后来是一月三次,现在竟是隔三差五便会来永宁宫看望娘娘。”
钟离皇后身边的姑姑调侃道,“而且每次来,都恰好是五皇子来请安的时候。”
钟离皇后收回视线,神色淡淡,“也好。他们相处融洽,于本宫,于钟离氏,都是好事。”
不知想起什么,姑姑叹了口气,“况且七郎自小在宁国公府就是孤身一人,如今也总算多个玩伴。五皇子木讷温吞,七郎耐心包容,也难怪两人能玩到一起去。”
闻言,钟离皇后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
“娘娘笑什么?奴婢是说错了什么吗?”
错了,都错了。
钟离皇后摇摇头,在心里答道,但终是没有开口说出来。
亭内,钟离慕楚手里的书卷已经翻至最后一页,他合上书卷,在桌上一角搁下,一抬眼,终于注意到姜峤不成体统的坐姿。
“阿峤可是坐着不舒服?”
钟离慕楚笑了笑。
姜峤打了个激灵,蓦地挺直腰背坐好,“没,没有。”
钟离慕楚却无动于衷,抬了抬手,“既坐着不舒服,便站着下。”
姜峤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好一会儿才强颜欢笑地站了起来,“好,舅舅说的是,站着对身体好。”
钟离慕楚笑容更深。
这一年,他已经逐渐接手钟离氏的暗线,每日替钟离裕处理的都是些不干不净的杂事。他倒是不排斥,但应酬多了,血见多了,也还是厌烦得很……好在时不时能来永宁宫找点乐子。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最大的乐趣已经不是跟钟离裕那只老狐狸虚与委蛇,而是进宫看姜峤这只小狐狸演戏。
“阿峤怎么站着下棋?”
钟离皇后走进亭子。
姜峤眼睛一亮,立刻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笑容却十分克制收敛,“母后,是舅舅下棋太厉害,我坐着想不出应对之策,只好站起来试试。”
钟离皇后也被逗得翘起唇角,“下不过便是下不过,与你站着还是坐着有何干系?”
“母后说的是,那阿峤还是坐下吧。”
语毕,姜峤便一屁股坐回了石凳上,若无其事地朝钟离慕楚眨眨眼。
当着钟离皇后的面,钟离慕楚自然不会计较,也懒得计较。
小狐狸可比老狐狸有意思太多了。
更年轻,更朝气,也更稚嫩,一双小鹿眼眨啊眨地盯着他,眼里尽是蓬勃的求生欲和一眼便能看穿的狡黠心机,还有点尚未被世俗沾染的纯善。
他权当养了一只不大听话的玩宠好了。
“再过几日,阿峤便要去青冥殿,与其他皇子一同读书。”
钟离皇后看向姜峤,“往后便不必每日来永宁宫请安了。”
钟离慕楚落子的动作顿了顿。
姜峤有些惶恐,“向母后请安是孝道,怎能因去青冥殿读书而耽搁?”
钟离皇后不甚在意地挥挥手,“读书要紧,你如今是永宁宫的人,在青冥殿定要好好表现,不能输给其他兄弟。”
“是。”
遵照钟离皇后的嘱托,姜峤果然连着几日没再出现在永宁宫里。
钟离慕楚再来永宁宫时,没能听到那声舅舅,一时竟是有些不习惯。自从钟离歇死后,他与钟离皇后的关系也变得生疏,面对面坐着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只待了一盏茶的时间。
被姑姑送出永宁宫时,钟离慕楚终是偏头问了一句,“青冥殿,如何走?”
天色转阴,下起了朦胧细雨。
永宁宫的宫婢为钟离慕楚撑着伞,将他一路引去了青冥殿。他刚走到殿外,一摞书本就被人从窗外抛了出来,正好砸在他脚边,落进水坑里。
翻开的书页被雨水溅湿,晕开了纸上歪歪扭扭的“姜峤”二字。
……当真是狗爬一样的字迹。
钟离慕楚心生嫌恶。
下一刻,大皇子等人的讥讽声从殿内传来。
“老五,才在永宁宫待了多久,你这眼里就没有诸位皇兄了?”
“莫要忘了,你的母亲不过是个山野村妇。你与她一样,生来便是低贱的命,就算进了永宁宫,也还是低贱。”
“不过也是,若非低贱,怎能腆着脸去低声下气地巴结皇后,甚至巴结钟离慕楚?一口一个舅舅,当真是脸皮厚如城墙啊——”
这对话莫名有种熟悉感,竟是让钟离慕楚又回忆起了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已死之人叱骂他是脏东西、是杂种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