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缘来背离
夜很深了,门外值岗的小卒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整座营地都笼罩在安逸的静谧中,唯有大帐内照明的火盆依旧燃着。夏末的草原虽晚来寒凉,到底没到烧炭的季节。只是酥油灯的光线对袁恕来说实在类同萤火,点了跟没点一样。这是早年间为奴时作下的病症,吴是非是知道的,因此热归热,她宿在袁恕大帐时从不会要求将火盆撤去。
不过有夜盲症状的袁恕其实更畏光,这一点却实在叫吴是非颇感意外。两种截然相反的症状汇聚在同一人的身上,吴是非不具备专业的医疗知识,完全无法理解,当然也就谈不上用现代科学理念去帮助袁恕改善症状。
她唯一能想到的是:这小子需要一副墨镜!
而在她胡思乱想开小差的工夫,袁恕已经简短但十分有条理地将当年自己遭遇的一场危机作了讲述。
按时间推算,那应是袁恕逃离赤部大营三个月后。本来想成为草原流浪行者的袁恕,在与一同逃出来的老师分手后,孤身向北,想翻越北莽的雪山去所谓的世界尽头看一看。意外,遭遇了玄部的一支步军。看着甲和所持武器装备,当是一支擅快攻突袭的先锋急行军。袁恕很好奇,这样一支游击性能卓越的队伍为何来到人迹罕至的北莽。而那些兵勇们也对这样一位满脑子奇谈怪论的旅人十分感兴趣,便自然而然地做了同路人。
初时,谁都不会想到这趟结伴,袁恕最后竟从此成为玄部的人。所有人更想不到,那一支过百人的步军,活着走出来的仅仅六人。包括袁恕。
文字的魅力在于不同的人听过后,可以根据各自的意愿在脑海中想象并勾勒。吴是非单手托腮,眼神失焦地望着一处,意识中却仿佛看见白茫茫一片找不到标的的皑皑雪原,真如站在世界的尽头,不管往哪里走都是迷失,丢了回家的方向。
最终,陷落于这片噬人的洁净!
吴是非不由得深呼吸,意识回到温暖的大帐,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其他人的表情,张萌、韩继言、徐之孺、李墨,每个人都有微妙的差别,都显露出属于各自的人性。
而之所以大晚上这些人全不睡觉巴巴地听袁恕讲故事,皆因吴是非的一次警觉,避免了袁恕被人下毒。
诚然,能在药里动手脚的,首嫌便是医官李墨。
起先听吴是非要求挑人来试药,李墨还微微表现出不满,质疑天师猜忌太过,冤屈了忠臣。吴是非才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非议,她只要眼见为实。
因难自证,李墨遂提出就由自己来试药。
熟料,吴是非不觉他磊落,反而更确信他的药有问题了。高声喊了韩继言和徐之孺进来,直吩咐他们去抓人来试药。
“嗳,要有孕之人!月份越大越好。”
韩继言和徐之孺听完俱是心头一凛,面色阴沉。
“天师怀疑,这药是害未出世的幼君的?”韩继言直言相询。
“不止啊!我觉得这药下去就是一尸两命。不过可能普通孕者喝了也没什么关系,嗯——”吴是非嘟起嘴,显得苦恼,“哎呀,上哪儿找个有内伤又恰好有孕的试药人咧?总不能无故将人打一顿,万一打不好,伤了孩子可就罪过了。”
听她言,张萌只觉毛骨悚然,颤颤巍巍问道:“这究竟是何药?主上若服下将会怎样?”
吴是非还鼓了鼓腮,看起来委屈:“不知道嘛!我就听过受了内伤要敛新血散瘀血,药吃反了,会吐血吐死的。孕者更是忌一些排淤行血的药,容易大出血咧!是不是啊,”她转过头来,向着李墨眨眼笑一下,“李大夫?”
李墨冷着脸,不承认,却也不抗辩。
如此,真相确可不言自明了!
韩继言和徐之孺当下制住了李墨,迫他跪地俯首自白原委,交代幕后主使者。
出乎意料,这位看似毫无武力值的医官倒有把硬骨头,低头便低头,竟是牙关咬得紧,一字不说。两位武将正待行逼供之举,反被吴是非叫停。
“不不不,千万别罚!咱们主上是仁君,不搞刑讯那一套,是吧?”吴是非不忘偏头给袁恕递个鬼脸,转回来朝韩继言他们摆摆手,“来来来,放李大夫回去睡觉!”
韩继言眼瞪起老大。一边张萌比他更急:“如此包藏祸心之人,缘何竟宽纵了?”
吴是非眯着眼冲张萌甜甜地笑,故作神秘。
“天师说得对!”在场众人都没想到袁恕居然也同意吴是非的作法,向韩继言一点头,“送李卿回去吧!”
吴是非拍手附议:“嗳,对对!小韩呐,送送,客客气气地啊!记得要笑着送!”
韩继言还在纳闷儿,却见李墨的脸色可是不太好看。褪去了执拗的对抗,眼中浮现了满满的恨意,整个人杀气弥漫。
吴是非站在矮阶上居高临下,弯腰扶膝看着跪在地上的现行犯,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顽劣孩童:“嘿嘿,愿意说了吗?”
李墨瞪他。
“无论你效忠于谁,说白了,都不过是任人驱使摆布的棋子而已。你的反应已经很好地证明了,你背后的人也并不完全信任你。给你的任务里头应该规定了,今夜你和黛侯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大帐吧?所以放你走,对幕后之人来说只会认定你任务失败了,并且已经将他出卖。看呐!说实话丢你自己的命,不说实话咧,别人收你全家的命。嗳你说,我和你的主子谁比较狠?”
“妖女!”李墨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两字。
“哈哈哈——”吴是非坐在矮阶上笑得手舞足蹈,“妈的,我特么就没见过骂人骂得这么怂的!哎哟,气死我了!哪怕喷我是贱人、□□,你妹的,妖女,你怎么不说我是狐狸精噢?啊哈哈哈哈——”
纵然一贯知道吴是非的性子不拘小节,又蛮又悍,不过挨了骂竟还嫌人骂得不够爽快,也实在是张萌等人生平仅见。他们稀罕死了,纷纷挽一张茫然无助的神情,不知道自己该跟着笑一笑,还是要义愤填膺替她过去抽李墨俩耳刮子。
好在,吴是非并没有笑很久。笑完了,更起身去帐内一角拾了只皮墩子过来,一手揪住李墨的后衣领提溜起来往墩子上一放,豪爽道:“坐着,慢慢说!”
李墨本来也是有些打怵,强顶着一腔怒气跟吴是非对抗。这会儿被人不费吹灰之力抓起又按下,而且是个女人,女巴图,李墨的气势顿时颓了半截儿。
吴是非见他瑟瑟缩缩坐着,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不禁又一个人莫名其妙笑了一场。
直等吴是非收敛了情绪,李墨双拳握了又握,终于说:“北莽探路,殉职一百零三人,我儿李翀亦在其中。”
吴是非瘪瘪嘴,回头看袁恕。他颔首,沉声道:“我知道。”
李墨接着道:“你们活着回来的都说突遭暴风雪被困山坳,伤员众多,永日之下,更难识方位,你们是被派出来求援的。”
“确实!”
“既是求援,为何大队赶到时一个人影都寻不见?”
“因为援军走错了方向。雪原之上无有标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所以我儿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北莽的雪终年不化,他们一定还在那里,只是找到还需时日。”
“那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你们可以出来,为什么会找不到?”
袁恕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六个人,两个瞎子三个瘸子,还有一个患了癔症,要如何与人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