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腊八过后,就是除夕。各处封印放假,人们劳碌了一整年,如今终于回家和亲人团聚。
冯世真借着寻找到生父的事已回了上海。安葬了亲生父母后便留了下来,趁着年假,和父母兄长一起过了一个温馨热闹的年。
冯家这一年过得极其曲折,从在底层绝境之中苟延残喘,到如今全家团圆、丰衣足食,一路辛苦惊险难以对外人道来。回忆这一整年,一家人都忍不住一阵唏嘘感叹。好在如今也算苦尽甘来。冯世勋工作稳定,收入可观。冯先生戒了大烟,身子也在一日日好转。冯世真也寻找到了亲人,安葬了父母。
冯家兄妹很有默契,年假里百般奉承父母,诚心尽孝,哄得冯氏夫妇心花怒放。
大年初三这日,钱氏姨母被冯世真接到家里来吃团圆饭,顺便介绍给冯家人认识。钱氏拉着冯太太的手,红着眼眶道:“老姐姐你们夫妻俩真是难得的好心人呀。我回去要给你们立长生牌位,日日烧香,求菩萨保佑你们冯家福星高照,昌盛安康。”
冯家夫妇看钱氏虽然清贫,但是很懂礼节,也替女儿高兴。冯太太也有私心,舍不得世真。如今世真父亲也已证实亡故,家里只有个姨母,那今后还是要留在冯家的。于是趁着冯世真去厨房洗碗的时候,冯太太把大儿子拉到了一边。
“你和世真,是怎么打算的?”冯太太开门见山地问。
冯世勋困惑,“我和世真什么?”
冯太太拍了儿子一把,“你老大不小了,你两个堂弟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呢。世真今年就二十五了,也拖不得了。你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以前给世真介绍别人,你百般挑剔不乐意,回头又总偷偷看她,那眼神和你爹当年头看你娘我时一个样!”
冯世勋红了脸。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手足无措,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冯太太笑道:“你们俩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彼此都知道不是亲生的,性情又相投,容貌又般配。世真是我一手带大的,没有一样不合我心意。任你再找别的女孩儿回来,在我眼里也都不如世真的。现在世真的父母也寻到了,又有个姨母可算是女方长辈,这时候提亲事正合适。”
“妈……”冯世勋尴尬咳嗽,“我……世真还不知道呢。”
“那你寻个机会和她说呗。”冯太太道,“世真这样的姑娘,不是我自夸,纵使年纪大了点儿,拿出去也是百家争着求的。你是近水楼台,可别错过了这好机会。”
冯世勋啼笑皆非道:“说得好像世真是我童养媳似的。”
“你就得意吧。”冯太太点着儿子的头,“我和你说,你要是没抓住,让世真和外面别的小伙子跑了,我和你爹可要和你急!”
“可别催我。”冯世勋苦笑道,“我真拿不准世真在想什么。一切还是看缘分吧。”
冯世真在厨房里提了烧好的热水洗锅碗。水气缭绕之中,冯世勋忐忑地走了进来,熟练地坐下来帮着她一起洗。
冯世真笑道:“你要将来结婚了还能天天这样,那嫂子可有福了。”
冯世勋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就泄掉了一半,没好气道:“谁知道你嫂子现在人在哪里?还不知道出生了没。”
“去!”冯世真嗔道,“你都二十八了,你好意思!”
冯世勋笑了笑,问:“孟绪安那儿,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报完了仇,什么时候和他拆伙。”冯世真说,“要顺利的话,也不过就一两个月的事了。你可别告诉爹妈。”
“哪里敢?”冯世勋道,“妈妈知道要受惊,爹知道了要难过。”
“我又不全是为了冯家。”冯世真淡淡说,“论起来,我们容家的仇恨深得多。”
“你们容家……”冯世勋呢喃着。
“是不是还是有些不习惯?”冯世真哼笑,“我也不习惯。也不知道嘉上姓了秦后,会叫什么名字。”
那一声“嘉上”叫得亲亲热热,冯世勋纵使不知道容嘉上和冯世真在北平的事,也忍不住吃醋,道:“他爹叫秦水根,他或许叫秦狗蛋。”
冯世真噗地一声,哈哈大笑起来,朝哥哥脸上弹水珠。
冯世勋躲过了,看着妹子佼佼如明月的笑脸,心中温情涌动,一时有些痴了。静静凝视了片刻,冯世勋说:“医院里有一个去美国纽约医院进修学习的项目,我申请通过了。”
冯世真惊喜:“真的吗?太棒了!你怎么不早说!”
她起身就要去告诉父母。冯世勋拉住她,说:“先别急,我还有话。这个项目经费非常充足,又可以在美国的医院里实习拿工资,所以可以带一名家属。世真,你想和我一起去美国吗?”
冯世真惊讶,半晌才道:“去美国?我们俩?那爹妈怎么办?总得有人照顾他们呀。”
“可以请人照顾。三堂嫂在老家守寡带孙子,我想请她来上海。”冯世勋说,“我去那边学习半年,如果实习成绩优秀,还可以留下来。”
“这事对你来说当然是好的。”冯世真笑着,“但是我去做什么?给你做老妈子?人家都带太太,你带个妹子去,不觉得怪吗?”
冯世勋一把抓住冯世真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紧张地轻声说:“你也可以……可以做……”
“哥!”冯世真不留痕迹地把本就湿漉漉的手抽了回来,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在上海,但是兄妹们长大了总是要分开,各自组建家庭的。你也别总是操心我,也要多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爹妈都等着抱孙子呢。我是女儿,还能在这个家里呆几年?将来还是要靠嫂子来操持家事的。”
冯世勋浑身火热在妹子娓娓道来的一番话中逐渐冷却。
冯世真的话含蓄却也明确,只将他当兄长对待,从来都没有别的想法。冯世勋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可心里依旧忍不住一阵失落,夹杂着尖锐如针扎的疼痛。
自己看着长大,一直放在臂弯中呵护的女孩,只因为一个转身,她的心就被别人拿去了。他们将来免不了会因为各自成家而逐渐疏离,再也回不去当初两小无猜的境界。
失望、迷惘、遗憾,全都浮现在了冯世勋的脸上。冯世真也觉得十分尴尬难受,只得埋头洗碗,假装没看见。
这事不说破,他们俩以后还能没有芥蒂地继续做兄妹。冯世真珍惜冯家的亲情,她舍不得失去冯世勋这个好哥哥。
过了一会儿,冯世勋自己渐渐缓了过来,看冯世真窘迫的样子又心疼了起来,主动岔开了话题,道:“过两天上元节,兆丰公园有灯会,我们一家还有你姨妈一通去看看?爹难得肯出门都走走,又是晚上,正合适。”
“好呀!”冯世真重新扬起笑颜,“从你留洋后,我们一家好久没有在一起看灯了呢。”
到了上元节那日,钱氏又早早过来,同冯家人一起包汤圆。用完了晚饭,冯世勋找同事借了一辆小汽车,带着一家老小出门看灯。
兆丰公园已被妆点得绚丽夺目,盏盏花灯沿途悬挂在屋檐树梢,垂着迷条,随风轻轻摇晃,犹如夜中明珠一般闪闪发光,流光溢彩。园中行人如织,市民们都扶老携幼前来赏灯,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单看这个公园,只觉得天下太平,国家繁荣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安康。
夜色让璀璨的灯火晃花了人眼,沉醉了人心。城外倾轧厮杀的军阀,虎视眈眈的西方诸国,仿佛全都不存在。
几位长辈倒是兴致高涨,特别开心。尤其是冯先生。他自受伤以来就没有出过门,一是身体不好,二是容貌丑陋担心被看到。此刻夜色沉沉,他戴着帽子裹着围巾,并不担心脸上的伤疤吓着人。一路走来,他连着猜中了三四道谜题,不仅得了两盏灯,还得了一堆小玩意儿。儿女老妻不住夸赞,冯先生喜笑颜开。
转了一圈走累了,一家人找了一个茶馆坐下来歇脚。
冯先生今日特别高兴,说:“两个孩子小的时候,每逢过年我们一家人也都要来这里看灯。世勋一定要吃糖炒栗子,世真则喜欢吃冰淇淋。每次都要闹着我,必须吃完了才肯回家。”
冯世勋也笑着调侃妹子,“大冷天的,也亏你还能把冰淇淋吃得下去,冻得嘴巴发紫都不肯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