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唯有清香似旧时
涿郡的夏夜好像总比金陵惬意。经过悠长的一日酷热,习习晚风中带着一点余温抚过每个人脸颊。
坐在葡萄架底下瞧着天上格外明亮的星斗,是金陵城灯火辉煌的夜里不曾注意过的盛景。即使已度过一个四时,徐知意还是会觉新奇。
邻院大概种了几盆栀子吧,还搁在了两家墙下,正是花开的时候,风会带过墙来偷偷送到自家。被吹得只余几丝的淡淡清香,总会叫她拾起记忆深处星星点点的碎片。在这个微风和虫鸣的普通晚上,陷入那些已无关风月只是单纯追忆的旧事里。
她第一次见到栀子花是在李辞衣襟上。
那年她四岁,因为和八公主年龄相仿,父亲又在宫里教授年长的几位皇子,被陛下选了做公主的伴读。
其实也不过是个玩伴罢了。
二人年纪都尚小平日无非识几个字,只是寻个同龄人陪公主打发时间。若非钟家的小郡主太过吵闹,国公府的三姑娘忽然病了,原也轮不到自己。
只是公主身体总也不好,三天两头的不是头痛就是发热,有时在宫里小学堂坐不到一个时辰,就只剩下自己听先生将书。
其实也还有两个人的,但徐知意不敢和他们说话。陛下上面三个年长的皇子在重华宫听几位太傅讲治国大道,剩下两个年纪小的只比自己大不到两岁,还不到一起听的年纪,有时就会来小学堂练字默书。
六殿下和七殿下。
她小时候是有点靠年纪与个头区分宫中人的,开始不大分得清,因为他们同岁生得差不多高,宫人说在王府时只隔了三日出生。但时日久下来,虽然不交流,但即便是长了同一张脸,言行也会流露不同,更何况他二人生得其实一点都不一样。
六殿下没有什么分寸。
大概也不该怪小孩子,而且他已经早早离世,像不曾在宫中存在过一样,现在徐知意都不大记得清那个孩童的名字了,只能单纯的以他在家中的排行称呼。
他的母亲敏妃是中宫的堂妹,那时颇得圣心,聪明人该知道要万万低调,但她却把自己那点恃宠生娇的意味一并带到了孩子身上。六殿下有点骄矜自满,还喜欢捉弄他们的先生。如此,就衬得同行的李辞懂事知礼。虽也不是什么文静的性子,却知道分寸界限,更有皇家子弟的风范。
那是一个酷暑难耐的午后,连窗子外的蝉儿都有些倦了,公主午睡时宫婢不留神,让只不知名的虫子飞进来落在了手臂上,不消片刻就全身起了红色疹子。先生也中了暑,今日小学堂又空荡荡,宫婢便说带她去重华宫找父亲,然后路过凤栖宫时,她们遇上了六殿下。
他身上穿着苏州进贡的新布料做的袍子,听说这料子夏日生凉穿在身上滑溜溜凉丝丝的便似在水里泡着。大概就因如此他才不惧热,顶着大日头跑出来身后也没个侍从。见到她们时他好像眼中一亮,急吼吼跑过来问她们去哪儿,听见要去重华宫,便道自己带她去。
她那时还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其实转过年后也没在小学堂再见过他。算算大概年岁到了和兄长们一起去听太傅讲书了,她便以为他本来也是要去重华宫的。虽然还是有点怕他,却不好再麻烦宫婢陪自己走一趟,这个姐姐也还有旁的事,走一大圈去重华宫还要顶着大日头走回来。
她便独身和他走了。
但他却把她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
她只认得平日去小学堂和公主宫里的路,还有宫里几条大道。而这里长满了树丛,还有一堆和御花园好似没什么区别的假山。树荫很大,清凉,甚至因四周陌生让她有点冷。走在前面的人忽然一回身把她推搡在假山后面。那里有个浅浅的坑,她被绊了一跤后背狠狠撞在怪石上,疼痛让她眼圈发红,这突如其来的一推又让她发懵。
高她一头的男孩子终于又露出此前捉弄先生时那样恶劣的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终于逮到了。
为什么要逮自己呢?自己明明一直就跟着他。可是还没来得及问,自己身上就被扬了一把土。她的裙子是前日刚刚做好的,浅青色在夏日一看就清新明快,现在上面落满了土渣。轻轻拍了拍但还是脏的,眼泪已经跟着落了下来。
“不许哭!”
上首的人吼她,又一把土扬下来。她想起身逃跑,刚扶着身后石头半蹲起来,就又被一把推倒。他在用孩童能想到的,听到过的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
他说他讨厌她,坐在小学堂里不说不笑像一个死人。自己同她说话她从来不理。自己捉弄先生出糗她从来不笑。她哪里来得底气不理?她凭什么不笑反而会沉默得像没有生眼睛一样。遇见的所有人都该喜欢自己往自己身边凑,自己愿意施舍她一句话她却搭都不搭腔。
“你和凤栖宫的老妖妇一样让人讨厌。”
她那时还不懂皇后和敏妃的恩怨,她只觉得她们是钟家出来的姐妹,是一家人。而且凤栖宫的娘娘明明生得漂亮又性子爽快,还是六殿下的嫡母,他怎么可以说呢!这是大逆不道!
“你胡说。”
那是她在那个午后,因为害怕出事说出来最有底气的一句话,她只是怕被听去让他不要乱说,他却好像真的被惹恼了,在她身上扬了一把又一把的土。沙土迷了眼睛,又因为流泪在脸上留下道道细细的泥污。
他说他要活埋她。这里没有人,即使被查出来,左右只是一个太傅家的丫头片子,没人稀罕,死就死了,大不了陛下再赏个更大的官衔给徐家。
她真的怕极了,不仅怕死,她害怕真的会是这样,一个更大的官衔就能顶替自己的性命,可书上讲的明明不是这样。
“快来看!这儿出人命了啊!”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童音,身前扬土的人“哎呦”了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们一起抬头时就是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孩儿坐在假山上,不知是怎么上去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碎石,被下面人一瞧,又砸下去一颗。
“以大欺小,脸皮都不要了。我瞧瞧是谁啊?哎呦!怎么是你啊六哥!我说怎么学堂里没见人!”
故意喊得很大声,语气惊讶面上却是好得意的笑,六殿下果然恼了。
“李辞!你不也没去么!有本事抱不平,那你下来啊,替她出头,她是你小姘头?”
也不知哪儿听来的,大概底下宫人互骂被他记了去,此时想起拿来攻击人。徐知意听不懂,隐隐猜到不是什么好话。李辞也不懂但比下面人要明白一点总归是极其恶毒的,当即脸色一冷又掷了两块儿石头。
“你打不过我,假山都上不来,身上还都是土我才懒得脏衣服。我不在学堂是我默完了书。还有好玩的,父皇适才过来,不见你发了好一通火,等着罚跪罢。”
闻此她就见六殿下一僵,小孩子再怎样跋扈终归还是怕父亲的,更不论父亲是威严天子,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他就匆匆走了。倒是自己,认定自己会死忽然有这样的变故竟有点回不过神来。
“没事啦。”假山上,李辞就那样跳了下来,吓了她一跳,再睁眼,人却好好地站在面前,“你是不是跟着八妹妹的伴读?徐知意?我们见过,你别怕。”
还以为是害怕自己,面前人赶紧解释。摆手间风吹来一阵扑鼻的清香,她此时才发现他衣襟上别了支白色的花,从没见过的,不禁“咦”了一声。
看她盯着他衣襟,李辞脸红了。
“这是适才去凤栖宫母后给我别上的,凤栖宫里养了好多。你没见过?这是栀子。那送你吧。”
干脆地取下了那花,等她伸手。李辞的手白白净净的像个小姑娘,和白色花枝一衬也还是很好看的。看着自己都是土的掌心,脸上还有泥道,又想起李辞适才嫌弃六殿下身上脏,她有点不敢接。
好像看透一般,他把花塞在了她手里。
其实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儿为母亲的打扮而不好意思,急于让那支花不再属于自己罢了。
然后他带她去了重华宫。
路上还有什么呢?好像陛下去学堂是李辞扯了谎唬他六哥的。好像李辞明明也逃课了,因为送她去重华宫被太傅扣下抄了十遍弟子规。好像见到父亲她又大哭了一场沈家的姐姐还来安慰她。
好像…好像从此以后她每到那时节就都会想起那一路清香……
远处响动的门终止了思绪,回过神时一个高大的影子已经走到身前,肩上微沉,披了件薄薄的外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