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云舟
谢云舟?
容嬿宁脸上一片茫然之色,显然对“谢云舟”这个名字十分的陌生。她和谢云涔相识多年,似乎从未听过其还有个叫“谢云舟”的堂兄。
谢云涔瞧见小姑娘一头雾水的模样,也是一愣,好一会儿过去,方如梦初醒地拍拍自己光洁的脑门儿。
“哎呀,我的记性真的是……”顶着小姑娘灼灼的目光,谢云涔嘻嘻一笑,“提起我这位堂兄的身世来,那可说来话长了。反正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他日有机会我再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不过他会出现在栖霞文会这样的场合还真是教人有些意外。”
对于这位堂兄的印象,谢云涔只能用七个字来形容,那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其中固然有她自己不着家的缘故在,但更多时候还是因为谢云舟长年在外云游,鲜少在谢家露面。放眼偌大的江陵城,知晓谢家有这么一位少爷的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听着耳畔谢云涔的嗟叹,容嬿宁不禁多看了两眼那道如玉的身影,心头的熟悉之感不减反增。
只是那人早已乘舟南下,甚至这会子可能已经办完南方的案子回盛京去了,又怎会摇身一变成了江陵谢家的儿郎呢?
似乎是察觉到容嬿宁的情绪陡转低落,谢云涔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视线从小姑娘的身上掠过,再朝南窗的方向落去,却隔着一院残雪新梅,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冷冽的眼眸,不由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然而,等谢云涔稳住心绪,再度看过去时,却发现自家堂兄早已转过头,似乎刚才一切都是错觉一般。
刚刚谢云舟那一眼怎么看的好像是……嬿宁呢?
“嬿宁你有和我堂兄见过面吗?”谢云涔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
容嬿宁被问得懵住,轻轻地摇摇头,以为谢云涔察觉到自己适才刹那的失态,便弱声弱气的解释一句。“我瞧见他,觉得有一点点眼熟,好似一位旧相识。”
顿了顿,小姑娘又抿抿唇,煞是认真地又添了一句,“不过应当是错觉的。”
这话反倒勾起谢云涔对那位“旧相识”的好奇,她凑近到小姑娘的跟前,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正欲开口细细询问一二,不料热闹的东阁忽而一寂,静可闻针落。
紧接着玲珑清脆的环佩声渐渐由远及近,谢云涔与容嬿宁下意识地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两个褐衣嬷嬷垂首屏息,动作整齐划一地抬手挑开东阁门口猩红的毡帘,而后一群身着翠色衣裙的婢女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珠翠压髻的美貌女子走进屋来。
女子不是旁人,恰是这栖霞盛会东道主杜宰辅的掌上明珠杜瑾瑜。
但见其一张鹅蛋脸莹白如玉,妙目顾盼生辉,盈盈一笑间显尽骄矜贵气。
“见过杜小姐。”
众人相见不免寒暄奉承两句,期间,杜瑾瑜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既不过分亲近,又不明显疏离。纵是长在军营生活的谢云涔见了,也不由感叹道:“这位真不愧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千金小姐,只她能于此游刃有余了。”
容嬿宁赞同的点点头,比起先时在嘉懿长公主府里见到的京中贵女,这位杜二小姐看似矜傲,但实际上好像并不是那种目下无尘的人儿。
杜瑾瑜环视了一眼东阁内百花暄妍的热闹景象,而后淡淡地收回视线,递了一记眼神给身侧随侍的婢女。后者立时会意,转身走到门口,低声吩咐几句,不过眨眼的功夫,那猩红毛毡帘再度挑起落下,一溜烟儿进来七八个小丫鬟。
那七八个小丫鬟垂首屏息,依次站成一排,双膝微曲腰前倾,把捧在手上的物什往前送了送,行动之间尽显大家规矩。
杜瑾瑜走到其中一个个子稍显高挑的丫鬟跟前,伸手拿起托盘里盛放的一叠纸笺,视线从众人身上掠过,嘴角噙着笑,开口道:“我阿耶的意思,今日诸家才子汇聚栖霞苑,得了好诗佳句,不如也请各位姐姐妹妹帮衬着过过眼,从中择一二佼佼者,方不负良辰美景之下万般诗情才思。”
盛朝国风开放,因此,杜瑾瑜的话虽然拨得在场不少女子的心弦乱弹,但是丝毫没有逾矩之嫌。杜瑾瑜打量着众人的反应,含笑吩咐侍女们将诗笺一一分发下去。
另一边杜宰辅对着众多年轻才俊一样提了文会的新规矩,倒惹得各人心中想法各异。有不以为然者,暗嗤女子之见短浅,则当今日文会为儿戏;有文兴正浓者,两耳不闻他事,只提笔沉思、挥毫泼墨如行云流水;当然也有心思活络者,早知杜宰辅的嫡次女就在栖霞苑东阁的赏梅宴上,一时不由揣摩起杜宰辅的用意来。
莫不是这杜宰辅此番不仅是为择良才,还是为了挑选东床快婿?
杜宰辅的嫡长女身在皇城,乃御封的嘉贵妃,深受帝宠,且杜宰辅一向又有爱女如命的名声在外,这要是真的有幸娶到他的掌上明珠,成了杜府的东床快婿,岂不是平地乘风起上青天,振臂可揽九霄月!他们又何必再为日后的前程而忧愁?
于是,为此蠢蠢欲动者当即摩拳擦掌,绞尽脑汁,就想着一鸣惊人。
当然,也有人看破世故而不世故。那林若初家有娇妻,虽也想到这一点,但心无波澜,只中规中矩快书一篇;至于容御一贯心有七窍,既有了猜测,下笔时便多出些敷衍,所写之物,难得连他自己都懒怠多看半眼。
草草写罢,容御将笔扔进笔筒里,好整以暇地东看看西望望。半晌,他的视线落在自己隔壁的桌案上,笔走游龙,铁画银钩,字体清隽又不失锋芒,果是一手好字。
不过,字是好字,但字的内容就未免有点儿晦涩艰深了。倒不是说内容不好,而是落入闺阁女儿手中,怕是不招待见。
见状,容御便知此人许与自己同道,再抬头观其形容,即便银色面具遮去他的面貌,可从他的衣着气度,以及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势,容御敢确定,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蛟龙困渊,鱼囿涸辙,非破趋穷途而不能起。好!”容御笑赞一声,在那双淬雪含霜的凤目抬望过来时,笑容越发明亮了些,“在下容御,不知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谢,谢云舟。”声音清冷,像极了秋月之辉。
“原来是谢二公子。”提起江陵谢家,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谢家百年书香门第,向诩“清流第一”,族中子弟各个精擅君子六艺,往前数祖上曾出过文饕谢奇公,往后看谢家大郎谢云澜亦是少负才名。至于谢家二郎谢云舟,虽名声不显,但容御倒是对他素有耳闻。
当然,这份耳闻其实和谢二郎干系不大。谢家人多为清流文人,偏在十几年前出了个将帅奇才,那就是谢家二老爷谢定。这谢定年少投军身行伍,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从不顾惜性命,短短三年就崭露头角,十几年过去,谢定俨然已经成为盛朝家喻户晓的北塞“战神”。他征战沙场、出入敌营如进无人之地的事迹被坊间说书人编纂成各种评书段子,传唱多时不衰。而比起战神将军的赫赫战功,老百姓对他的家事一样津津乐道。
谢定从军五年,即官拜大将军,彼时圣意赐婚,谢定以“北塞未定,失城未收,焉能思顾儿女情长”为由断然拒婚。谢家老夫人思虑儿子的终身,也曾越过谢定为他定下一桩亲事。谢定知晓后,派人送信回家,言辞坚决地要求退婚。谢老夫人不允,谢定便在边关大捷后上书留守北塞,整整六年不还家。那和他定了婚事的人家,早已耐不住,主动上门退了亲事。
谢老夫人为此大病一场,但也就此绝了要给小儿子觅门亲事的心。反正她算是看出来了,谢定生来就是谢家的一根反骨。然而,这边谢老夫人刚死心不久,谢定有一天却突然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回来了。
据谢定所言,那个小男孩是他和一名北塞乡野女子的儿子,可惜的是女子命薄,生下孩子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那个小男孩便是谢家二郎谢云舟。
关于谢云舟的身世,曾经在江陵乃至朝堂上掀起不小的波澜。好事者揣测道,“说不定谢大将军邂逅了外族女子,碍于身份只能劳燕分飞,留个儿子在身边,算是聊慰相思呢。”也有人说,谢云舟可能并非谢家血脉,而是谢定收养的战难孤儿,带回谢家就是为了安抚谢老夫人的心。不过,这孤儿一说,很快就不攻自破,盖因那谢云舟眉眼之间极肖谢定。
因为谢定常年征战沙场,谢云舟便一直教养于谢老夫人膝下。待谢云舟长至九岁,小小少年抛却诗书,学着亲爹习练射御,更磨得谢老夫人首肯,一人一骑外出游历。
容御的视线落在谢云舟的脸上,做工精巧细致的银皮面具将青年的容貌尽数遮掩,只露出一双深邃若寒潭、又冷如清秋月的凤眸,眼神之凌厉,丝毫不输于旧历沙场的将帅。
“原来是谢兄。”容御笑言寒暄,见那谢云舟目光沉沉,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笑容微顿,“谢兄作何这般看着在下?”
“恕谢某唐突,不知阁下与容嵘容大夫是何关系?”谢云舟淡声询问道。
见问,容御面上的笑容尽数敛去,眼中不由多了几分狐疑,他直直的看着谢云舟,眉头轻皱,道:“先父上容下嵘,字葳蕤。”
话出口,却见谢云舟宽袖微舒,正过身来,竟冲着自己认认真真地施了一个揖礼。
容御忙退后半步避开这一礼,眼瞧得周遭有人看过来,他一张俊秀的脸上便露出少许的忙乱之色,口中直道:“这可使不得。”
不论眼前的青年究竟和自家父亲有何渊源,他可都担不起这样郑重其事的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