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五五
梅林距离荣喜堂不远,置身林中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几声从荣喜堂侧水榭传来的说笑声,缥缈依稀,为满院清冷馥郁平添少许的烟火之气。
梅林中疏影横斜,暗香幽幽,放眼而望,虬枝之上,寒梅傲然绽放,确如古人诗中所言,是“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
自踏入梅林,容嬿宁的目光便再未从梅枝上移开,眼中丝毫不掩喜爱之意,口中也不由轻声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一道清冽如冷玉的声音蓦然接出后半阙,男子的嗓音里夹杂着淡淡的笑意,徐徐道,“这是王冕的《白梅》。”
这时候容嬿宁方转过身来,眼神不躲不闪,就这样直直地看向站在几步开外的“谢云舟”,目光灼灼,似是要穿透他脸上罩着的面具一般。不过,哪怕面具相隔,容嬿宁心里早先的八分猜测此时也成了十分的笃定。
沈临渊卸去了声音的伪装,一开口她便已分辨清楚。
容嬿宁眨眨眼睛,心湖微澜。
沈临渊当初明明已经南下办差,如今时隔不过半月,却覆面伪装掩去身份,借着谢家二公子的名头在江陵城中行走,想来应该是为了公案而来,且还不是一般的案子,不然以他的真实身份和素日行事的风格又何必如此这般来掩人耳目。可既是如此,今日他为何要在她面前卸下伪装?
容嬿宁的沉默,让沈临渊下意识地皱皱眉头,心中更莫名多了点儿郁气。
她这是没能认出自己来么?
这个念头更令沈临渊平生不快,再开口时声音便如裹风挟雪,凉凉地道:“容姑娘年岁小,忘性倒不小。”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
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触上面具的边沿,抬落之间,那张精巧的银质面具移开,露出皎若清风朗月、又寒若朔雪冷玉的一张俊脸,丰神俊朗,霞姿月韵,不外如是。容嬿宁的目光触及熟悉的面容,霎时间顿愣当场。凤目凛凛,眼尾淡淡的晕色中一点小痣,他抬眼瞥看过来时,眸中郁气氤氲,无端教人心中发虚。
“沈、沈公子?”
“原来容姑娘还记得在下。”
他语调中的情绪莫名,容嬿宁不解其意,犹豫一瞬,还是老老实实地言道:“自然是记得的。”他这样的人,寻常见过,又岂是说忘就能忘掉的?见沈临渊身上的郁气稍敛,眉目间浮现出几丝淡笑之意,容嬿宁眼睫微颤,余光四顾,只道,“沈公子还是将面具戴上罢。”
檀香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许是不曾窥见什么,可这处梅林虽说隐蔽,又有老夫人的禁令在前,但今日谢府寿宴,府里宾客众多,鱼龙混杂,若有谁不慎闯入此处,见着沈临渊,岂不是要坏了他的计划?
小姑娘什么都没问,可心思通透的似是洞悉所有。沈临渊眸中含笑,将面具在手中轻抛了两下,并不着急戴回去。“你早就认出了本王?”看他露出真容,小姑娘惊是惊着了,但可半点儿都不意外。
“嗯。”沈临渊的洞察秋毫之名在外,她否认也会是百搭的吧,容嬿宁心想。
“说起来,本王在谢家呆了十数日,可没人觉察异常,倒不知容姑娘是如何认出来的?”沈临渊好整以暇地问。
他执着于此,容嬿宁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这沈公子统辖暗夜司,行事想来都自信得很,如今伪装教她识破,恐是心生不快,才如此穷追不舍。容嬿宁这时候又想起沈临渊流传在外的声名,哪怕心底里不信传言,但这会儿也难免惴惴不安起来。斟酌半晌,容嬿宁才鼓起勇气,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对上那双深邃如幽潭的眼眸,软声软气地道:“那日栖霞诗会上,我见着‘二公子’诗作上的字迹,和您的相仿,字迹相仿虽可能只是偶然,但运笔落墨的习惯却难以相同。还有您说话的腔调……”其实,若非留心留意,这些都很难被发现,就像谢家众人,谁能想得到呢?
沈临渊看着她小心翼翼解释的模样,心情蓦然好了几分,难得揶揄道:“容姑娘果然心思细腻,观察入微。”
“……”这话倒说得怎么像是她有心观察他一样。容嬿宁的杏眼睁得圆溜溜的,想要开口反驳,但耳根一烫,却归无言。
看着小姑娘别扭的模样,沈临渊淡笑着勾了勾唇角,没有再故意为难她。他抬手将面具重新戴回脸上,刚刚妥当了,便听到小姑娘轻细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沈公子,谢家都是好人呢。”
沈临渊诧然,垂眸看着容嬿宁不掩担忧的小脸,心知她是误会了自己,却也不急着解释,只淡淡地“嗯”了声,尾调上扬,勾起一抹不确定的疑惑,恰如其分。
沈临渊假借常年云游在外的谢二公子的身份混进谢家,容嬿宁回忆着谢老夫人与谢云涔恍若未察的反应,便知她们乃至谢家人兴许都不知道实情。为此,容嬿宁不免心生猜测,只当沈临渊隐瞒身份办的差事是冲着谢家人来的。
这会儿听见沈临渊意味不明的一“嗯”,容嬿宁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不由着急起来,“谢家书香门第,几代清流,老太爷为人公正,曾为帝师,老夫人慈爱心善,常常带着府中女眷当街布粥施粮,谢二叔还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军,就是云涔姐姐也上过战场,他们……”
“这些我都知道。”淡声打断容嬿宁对谢家众人的夸赞,沈临渊摩挲着指尖,目露无奈,道,“容姑娘或许不知,本王的娘亲就姓谢。”
沈临渊口中称为娘亲的自然不是如今的那位溍王妃,而是早逝的先溍王妃。
容嬿宁后知后觉地记起,曾几何时,谢云涔似乎提过她有两位姑姑先后嫁到盛京城,一位成了当今深居简出、常伴青灯的皇后,一位嫁入宗室,贵为亲王妃。
“欸?”
“所以,容姑娘以为本王当真如传闻中一般残酷冷血,就连自己的外祖家也要诬害?”
“我没有。”容嬿宁想也不想地就摇头反驳,不知是羞悔所致,还是因着朔风凛冽的缘故,她俏脸通红,声音轻若蚊吟,“您不是这样的人。”
在她眼中,沈临渊从来不是是非不辨、善恶不分之人。
如薛承屹薛承峻之辈,又如血滴刀之流,亡命于沈临渊之手的可不都是罪有应得的人。
她坦然的信任,有些出乎沈临渊的意料。他目光幽幽地盯着慌促不安的小姑娘一会儿,才淡淡地笑了一声。因见小姑娘不再追问自己的来意,沈临渊反而主动地开口,“容姑娘怎的不继续问本王如此究竟要办的是什么差事了?”
“既是公案,小女子自不好多打听。”只要不危及谢家,容嬿宁便宽了心。
踩着地上的落雪,在轻轻地吱呀声中,沈临渊缓缓地朝梅林的前方行去,走了几步,方转过身来,隔着半树寒梅看向那袅袅婷婷的小姑娘,面具下的唇角微勾,幽幽然地开口道,“此事并不完全是公案。”
“……”
容嬿宁微微侧了侧头,这是要她多打听么?
看着小姑娘茫然的模样,沈临渊摇了摇头,到底没有再多说。
那些事情让容御知道便足矣。
冬日中最寒峭的时候并非落雪之际,而是天霁雪消的天气。梅林好景如斯,却也不是容嬿宁的身子骨可以久久逗留的地方。因此,他二人在梅林中没待多久,谢老夫人就打发了身边的婢女来寻人。
在梅林时,容嬿宁光顾着赏梅和寻思沈临渊的话,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一双绣花鞋早已被积雪浸湿,等回到暖烘烘的屋内,地龙一哄,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双足几乎快没了知觉。谢云涔留意到,拉着她赶紧奔至荣喜堂的侧厢房更换衣衫鞋袜,只留下缄默不语的青年和谢老夫人大眼瞪小眼。
在谢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嬷嬷和丫鬟们不知何时得了指令,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堂屋,甚至连屋内都关得严丝合缝。一时之间,荣喜堂内,静悄得连笼龛中焚香偶尔迸出的细碎动静都显得格外清晰可闻。
“现在都没外人了,你还要继续哄骗我这老婆子?”谢老夫人面上的和蔼慈善尽数敛去,一张老脸绷得紧紧的,似是着恼得很,可若是细心留意,却不难发现她眼底蕴着的慈爱。
沈临渊乖觉地摘下面具,语气无奈地道:“外祖母明察秋毫,临渊哪敢欺瞒。”
眼前的青年面如冠玉,眉眼之间的神韵让谢老夫人不由地想起自己那早逝的女儿,一时悲从中来,起身将人揽在怀里,“你还认我这外祖母,又如何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这老婆子一眼,好容易来一趟,居然还纵着谢云舟那浑小子来糊弄人。”哀哭半晌,倒忆起今日府里办的是喜事,忙掏出巾帕揩干眼角,拉着青年的手将人上下打量一番,“我们阿渊长大了。”
谢老夫人记得自家外孙刚出生时小小的一团,也记得他少年时一笑就凤眼弯弯的粉雕玉琢模样,可现下看着青年通身清冷有余的姿态,想起素日里坊间茶肆流传着的那些子说辞,心中不免叹惋。
年幼失恃的孩子若无半分手腕与魄力,在那样子的虎狼之地哪里还能长成如今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