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六六
过了几日,江陵城内河堤旁的春柳便悄悄地吐了嫩芽,而后悄无声息的,葱茏的绿意就如同文人恣意的泼墨一般,迅速地铺染开。
到了河畔柳絮纷飞的时节,容御终于收拾妥当行囊,准备启程上京。为了考取功名,他寒窗苦读多年,今朝恩科大放,容御自然没有错过的道理。
可就在临行的前夕,他却忽然生出几分踟蹰不安来。
留阿渔一人在江陵,他终归有些不放心。
弄墨在旁看出他的心思,不由道:“公子是担心长房那边在你走后会来扰姑娘的清净?”自从容峥被暗夜司的人缉捕捉拿进京以后,长房的女眷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寻到府里,不是嘤嘤哭诉,就是破口大骂。先前有公子挡着,姑娘人在后院无知无觉,可等公子一走,那起人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动静来。到时候自家那娇娇弱弱的二姑娘定会不堪其扰,岂不是白白受气?这般想着,弄墨便试着提议道,“公子既是不放心,何不领着姑娘一块儿进京呢?这样一来,公子自己安心,二来,一路上京,也教姑娘好生散散心肠不是?”
见容御忽地移了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弄墨渐渐地消了声音,最后索性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公子怕又要嫌我多嘴了。
弄墨有些懊恼,害怕挨骂,可缩着脑袋等了半晌也没听见一点儿动静,他悄摸地抬眼望向自家的主子,却见后者正用一种赞许的目光盯着自己。
“公子?”
容御顺手阖了握着的书卷,站起身来,绕过书案,在经过弄墨身旁时,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如今越发有进益了。”言罢,阔步朝沁阳居外走去。
嗳?
弄墨扭头看向那道月白色的背影,一时之间如同丈二的和尚一般,忍不住嘀咕道:“公子这是在……夸我机灵?”
西跨院中,容嬿宁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她看着老神在在坐在矮案前斟茶自饮的容御,语气不甚确定地问道:“阿兄要我同行上京?”
“没错。”容御搁下手中的茶碗,笑得眉目舒朗,道,“阿渔,放任你一人留在家中,为兄是如何也不能安心的。”
“可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容御知她心有顾虑,便道:“阿兄此去京中,尚不知归期几何。若能高中,留京或外派,更不知要多少年月,难道阿渔不会挂念阿兄?”
“我……”
容嬿宁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一时之间不免拿不定主意。容御也没想逼着她做决定,便索性延后了动身的日子,好让自家妹妹考虑明白。
等到容御离开以后,听雪看着托腮苦思的小姑娘,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劝道:“其实大公子的提议也无不好。如今这府上,姑娘也只公子一位亲人。虽公子说是假设,可依着奴婢来看,凭公子的学问才华,金榜题名必不在话下。当今圣人又是求贤若渴,少不得会重用公子。到时候公子一去三年五载,姑娘在家中又有谁能照应?”
“况且抛开远的不提,公子如今分明是不放心留姑娘一人在江陵,若姑娘不答应同行,公子一路上少不得时时惦念,又如何安心备考?”
听雪一句一句都说在容嬿宁的心坎上,她听着,鸦青色的长睫轻轻地扑闪着,掩住了眸中的动摇。
一旁正在打花络子的檀香却哼哼两声道:“听雪姐姐说得好听,可这一路舟车劳顿,姑娘哪里能够吃得消?”
听雪却道:“你这丫头可就是故意跟我抢白呢。”
檀香被说中了心思,嘴巴半张着却消了音,房间中一刹的安寂后,一道轻软的声音不期然响起。
容嬿宁半掀眼帘,抬眸看向听雪白净的脸庞,问道:“听雪,你想回京城吗?”
檀香的视线也落在被问得明显愣住的听雪身上。
“想的。”听雪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迎上容嬿宁澄澈的目光,坦然地说道,“奴婢心甘情愿护卫姑娘,但心里也惦念着京中的人和事。不过,奴婢劝姑娘去京城的私心并不是为了这个?”
看出小姑娘脸上的疑惑,听雪弯了弯唇,没有再多言。
容嬿宁被勾起了好奇,可偏偏得不到答案,一时之间,心间仿佛关了一只调皮的猫儿一般,那猫儿慢吞吞地伸出细爪,然后轻轻地一挠,有点儿痒。
容嬿宁想,莫非从暗夜司里出来的人都是这样的脾性,惯爱说话藏一半,非要旁人去猜不成?
她摇摇头,索性不去想,只念着眼前的事儿。一日下来,砚台中的墨干了十几回,而容嬿宁面前铺展的宣纸依旧干净如初,白得胜过去岁隆冬的飞雪。
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驱散浓稠如墨的夜色,摇曳的烛火下,容嬿宁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笔,起身唤了在外间伺候的檀香一声。
“檀香,我们去哥哥那儿走一趟。”她周身笼于温暖的光影之中,一双圆乎乎的杏眸此刻透着一股平时难得一见的坚定的亮光,显然,那困扰她一整日的问题,此刻已经有了答案。
为了给自家妹妹留出收拾行李的时间,容御特地又将动身的日子推迟了两天,等到三月廿二这日,惠风和畅,拂动春江水一层层推开波浪,容御方携着容嬿宁一块儿登舟,朝着盛京而去。
从江陵到盛京,走水路须得一个半月左右,为了不贻误容御参加科考的日子,待船行到苜城以后,在容嬿宁的一再坚持下,他们方弃了水路走陆路,沿官道赶了半月的路,终于赶在开考前十日抵达盛京。
益阳侯府早得了兄妹二人进京的消息,胡氏难得没有拦着益阳侯,亲自派了人将容御和容嬿宁接到府里。
“若不是刚好府里去江南采买的人偶然得了讯息,我们竟都半点儿不知。”胡氏拉着容嬿宁的手,目光却落在面前清隽如玉的青年身上,很是亲厚地道,“御哥儿不日就要下场,这会子不如就在府里安心温习,也省的在外折腾不是?”
因着当日胡氏与容夫人的交易,容御对这个舅母并无多好的印象,他有心拒绝,可目光触及自家妹妹投过来的视线,原本的话到了嘴边打个转,变成了,“如此,我们兄妹就冒昧在府上打扰了。”
胡氏笑笑,“都是一家子人,何必这样见外。”一边说着,一边吩咐蔡嬷嬷领着几个小丫鬟去收拾院子,“也不必择别处,就把东跨院腾出来,宁儿依旧住在落云居,也适应些。”
蔡嬷嬷自是应下不提。
当日,益阳侯与胡氏本来有意在府中设下接风宴,可容御以温书为由,到底婉言谢绝了去。
“阿兄是不是怪我自作主张了?”东跨院乘风轩中,容嬿宁一边帮着归置从江陵带来的书册,一边看着眉尖轻蹙的容御,有些踟蹰地问道。
“阿渔是为了阿兄着想,阿兄又怎会责怪你?”容御稍稍舒了眉,温声道,“莫要胡思乱想。”
他知道,眼下留在益阳侯府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他们兄妹也算初来乍到,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要择了房子安定下来,非是三两日能够成事的。然而,距离开考已不足十日,他的确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拿来虚耗了。
“等阿兄考完,我们再去外头寻一处宅子安置下来。”
“好。那阿兄你好好温书。”
见容御含笑应下,容嬿宁才觉心弦一松,她看了眼时辰,怕扰了自家兄长念书,便没在乘风轩多做逗留,领着听雪就回了落云居。
容嬿宁和容御到府里的那一日,陆宝朱刚好约了几个相熟的京中贵女一块儿去了城郊的别苑玩耍,待她回到府中,在胡氏的房中乍一见到眉眼柔顺的容嬿宁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一脸惊喜地跑到容嬿宁的面前,语气雀跃地道:“阿宁!你怎么会来的呀?”说着,又忍不住撇撇嘴埋怨起容嬿宁来,说她原是没有良心的,一离开京城,居然都没有想过要给自己写信。
陆宝朱言之凿凿,容嬿宁都不由心虚起来,也没想过,这一别数月里,陆宝朱同样不曾往江陵去过信。这会儿她小脸微红地看着陆宝朱,弱声弱气地道起歉来,“我,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