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
来生
此刻,一道微微敞开的缝隙打破了黑暗,陈文荷胳膊被一只布满伤痕的手拉住,乱石拨开,师厌喘息凌乱,跻身进入这片狭小空间。
伏子絮已经有些眼花,可本能察觉到有人来,被乱石压住的手臂疼的钻心,他只能从唇齿中溢出嘤咛:“不要……”
不要再跟他走。
然而陈文荷恍若未闻,师厌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将人小心护着拉出来,这动静不小,大片石山摇摇欲坠,终于将陈文荷带出时,那乱石暴雨般骤然落下。
伏子絮那方彻底坍塌,已不见白衣踪影,陈文荷惊魂未定地握紧师厌的手,再没有回头。
“有没有哪里擦伤?”师厌环着她的腰,轻微喘息。
搭在她身上的骨节森白,皮开肉绽,能瞧见大片伤痕,陈文荷目光落在上面,眼底幽深,明灭。
“已经不痛了。”她闭目道。
在荡幽暗的地间行走,倒下的山腔形成一座天然屏障,不知哪里有通路,被截断的水流已经被淤泥堵塞完全,可偏逢巧,这里的山窑倒下时有一大块空谷,可以勉强做休息处。
师厌鳞甲破损,是前所未有的狼藉,陈文荷一身红衣尽是污迹,脸上也露不出几块白净的皮肤。两人到了此地俱是筋疲力尽,一同靠坐在一处石壁上,师厌握住她的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外面似乎下雨了。
缥缈的地下幽谷,听见无声雨滴一点点穿透石山,那声音特别遥远,他望着她,忽然哑声道。
“对不起。”
“或许我们没命去什么世外桃源。”
他们沦落此处,陈王想必也是这般光景,一座山倾颓而下,几乎断送了整个权晋的争斗,陈文荷两颊透出病态的苍白,微笑道:“世外桃源,不就一直在我们脚下吗?”
她浑身不是泥土就是血迹,这么多年以来,摸爬滚打,遇险受伤无数,到了最后,他已经快要忘记她安安静静静坐烛台的美丽模样,更多的,是与眼前一幕无数次重叠的画面。
师厌怔怔然伸手,想要抹去她下巴的污迹,可肋骨处猛烈的抽痛让他干咳几声,指腹还未触碰到陈文荷面颊便无力垂落,好似脱臼。
奇毒还在四经八脉流窜,那些不知名的毒物逼退高热,又靠着陈王府献上的那颗护心宝丹延缓致命伤发作。
慢慢擡眼,他痴妄地看着她,可陈文荷的眼神比三年前疏离多了,有些像他们初识那天,她远远地站在杀死秦姚的那条沉船上,淡漠到不像话的一张脸。
“我想抱你,可以吗?”
终于,几次艰难地擡手失败后,师厌受了委屈似的说出这句话,哀求的目光落在坐定的女子身上。
陈文荷闭目一息,半侧过头,看着他落寞万分的一张脸。
片刻后,轻笑一声,托腮靠近他面前。
她的气息清意融融,动作也如从前一般行云流水,幽慢而温柔。
可微微张开的臂弯给他的并不是拥抱,红袖中缓缓滑落出那把刃尖洇出红芒的匕首,映照着一双清澈的眸。
师厌墨眸深深,竭力朝她敞开了怀抱,眼里透出涣散的笑意。
他饱受折磨,或许等待这一刻,已经历遍一千多个日夜。
上一个在她手里这样解决的,还是秦姚。在那薄幸春日之后,绿油油的山间,杀掉秦姚的第一时间,师厌出现。
而现在,她又抽出这冰凉的匕首,比划着在他哪里下刀,才会痛苦最少。
师厌笨重地控制着身体,一双手掌已经僵硬到不能转动,然而即使费尽力气,那手臂挣扎着晃了片刻又死死垂了下去,陈文荷横举手中匕首不慎划破他手背惨白的皮肤,破皮滚出红血。
她表情一愣,本能地丢开匕首,擡起他的手,然后轻轻地用指腹堵住那溢血不止的伤口。
刚刚那把已经贴近他喉结的锋利短刃,现在被丢弃在地,她止血的动作熟稔得做了千百遍,几缕发丝垂落在胸前,泛着微光。
“陈文荷……”他忍不住又唤了一句,半靠在山石上,呼吸愈发困难,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陈文荷沉默地看着遗弃在侧的利器,没有立刻去捡,而是翻了翻他身上鳞甲,引起男子身体一阵颤栗。
那底下皮肉没有一处完好,焦黑的、青紫的、化脓的……刀痕砍伤无数,任何人多看一眼都会做噩梦的程度。
做到这一步,她也有些迷茫了,指缝里温暖濡湿,是他血的味道,正随着指尖不断垂落,黏腻,陌生。
“陈文荷,陈文荷,”他嗓子冒了血,声音呕哑:“你别不理我……跟我说说话好不好?说什么都好。”
他的眼前已经开始模糊,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法彻底看清她的脸,陈文荷看着他嘴角黑血开始狂涌,心中荒凉一片,空落落得可怕。
“你叫我说什么好,”她终于扶住他一边侧脸,避免那血迹溅满他俊秀的整张脸,淡淡道:“以你之力,与我相争,我攻上京不会比再杀一个陈王容易。”
他有天下将领之心,又得法心看护,在江湖盟积威深远,此次深山埋骨清剿后,最多第三日,他就该在三京十六州唯一的王座上。
可现在算什么?满身污血根本流不尽,陈文荷看他涨满血丝的眼里都是笑意,摸索着复上她手背,只认真道:“我不听这些,你告诉我你说跟我在一起,还算数吗?”
“假的,”陈文荷冷冷地抛出真话:“我不喜欢你。”
“三年前祁渊不臣,麟州柏州将领皆是唐澜旧交,沈知青交付二城给我时,本着乱世本就毫无道义可讲的想法,他们都准备自立门户,割地反叛。”
“可你单枪匹马穿了二城城门,将斩魂刀驾到他们脖子上,叫嚣着,若不服我,就在此地排队见阎王,”想起那一幕,陈文荷不自觉地目光柔软下来,笑道:“那时候我就知道,这天下雄兵,到头来心服口服的,始终是你,师厌,我又什么都没有了。”
“……”
师厌如鲠在喉。
抵着他身体压在沉重的石壁上,陈文荷下巴靠在他不断跳动的颈边,眼神阴鸷:“眼看着握在手里的流沙慢慢失去有什么意思,我就是要放手,停在还没有崩盘那一刻,等到那一盘散沙真正聚沙成塔,再全部收回。”
她可以不以身涉险,却借着援救宋明华的理由只身回营,她也可以等候师厌相护,可那样就引不出段谯声深藏的野心。
知道即将一无所有,不如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