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狐妖新娘尾声
周县多雨水,二月底晴了几日,又开始下起雨来。
才至昏晓,天色便沉沉暗了下来,只在廊下点了两盏风灯的县衙大堂在浓烈如云笼的雨雾中似张开了大口的鬼魅。连带着堂前盘踞的那两尊狴犴石像都狰狞起来。
“秦福根,你可知罪?”有森严清冷的问询声自堂前公案后传来。
廊下薄寒的穿堂风拂过秦福根的后颈项,像女人柔弱无骨又冰凉的手。他瑟缩了一下,眼皮子掀了掀,偷瞧了堂上一眼。
新来的知县坐在太师椅上,身旁依旧立着那位十七八岁的美貌妇人。
听说是京城忠勤伯丁府的少爷,想必家族没落,不然也不会被外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看着年纪轻轻,脾气躁得很。白日里不提审他,这会子捞他出来问话,还不许他人进来围观。穿着一身常服,乌纱帽都没戴。一点规严都没有。
“草民没有杀人。”他像是说服了自己,看了旁边跪着的秦氏一眼,僵硬地回道。
丁牧野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回复。也不着恼,只对着清文使了个眼色。
“按理原不在本官的管辖范围内。”
秦福根眼皮微微一跳,抬起了头。
“只李宝儿确实是本县户籍,加之你已定居本县纪朴道观。”丁牧野像是语重心长的长辈,循循说道,“本官便从塘河知县那边拿了一本卷宗过来。虽说费了些时间,倒也值得。”
秦氏听见李宝儿的名字,颓唐的神色起了波动。
秦福根听闻塘河知县四个字,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又强行按压了下去,垂了头,没有回话。
丁牧野仍自顾自道:“塘河县三年间丢了约莫十三名幼儿,年长者五岁,年幼的,也有才出生的。经查其中有一人被父母寻回,五人被拐卖不知去向,三人已确认离世,另有四人……”声色渐冷,却藏了后半截话没说。
秦福根的心高高提起,后背虚汗频出,只竖着耳朵细细听着,生怕听到什么他不想听的。
知县大人忽的笑了一声,笑声浅淡,听不出情绪。
“这世间百姓皆苦,那些未曾报官,又未去寻找的失踪幼儿也不知其数。可见卷宗上记载的不过十之一二。”丁牧野微叹气,“旁的,本官想查,也无头绪。可案卷里的那四人……”说着又看向了秦福根,“倒要问你了,他们去哪了?秦福根。”
秦氏心下忐忑起来,一脸质疑地看向旁边。
秦福根脊背一僵:“大人说笑了。草民怎会知晓塘河县的事。”
“哦?你真不知道?”知县大人轻慢的语气,叫他头皮似是拿钉子扎了,浑身窜起了一股麻意。
“草民不知。”他伏下身去。
丁牧野冷冷觑他一眼,也不驳他,只接着道:“失踪幼儿太多了。塘河知县彻查后,循着某一线索查到了横塘道观。这横塘道观一向香火鼎盛,最出名的便是金丹。”
“这炼丹吧,说起来也是个寻常事。可偏生那横塘道观炼丹房最里头的炉子里,搜出了一根幼儿的指骨。”
秦氏闻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有一个荒诞又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滋生,宛如噬人的藤蔓死缠上来,搅得她心口闷痛,呼吸也艰难起来。
大堂里一时静的可怕。
屋外云层深处有雷声沉闷地滚至耳际,雨夜潇潇,细微寒风自后背攀沿而上,叫秦福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拿幼儿炼丹……听说小小一枚便能卖上五百两。塘河知县震怒,一气之下拿下了横塘道观一百零三人,审问了三日,才查出了幕后主使。”丁牧野双眼猩红,眼底蓄着狂怒,克制地轻描淡写地接着道,“那人早已伏诛。但卷宗记载,仍有一人在逃。”
丁牧野深吸一口气,厉声问道:“秦福根!或者说,陈三寿,你可知罪?”
秦福根嘴皮子哆嗦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面无血色:“草民,不知大人的意思。”
“啪!”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堂木,别说秦福根,丁牧野和两名衙役都抖了抖。
“秦福根。”卫常恩搁下惊堂木,自公案后步出,声线轻柔像是浸了春夜的雨,冒着凉丝丝的气儿,“你可认得这个?”
堂前烛火晦明晦暗,有一物轻飘飘落在了秦福根身前,带了些熟悉的石灰和灶膛的气味。他抬眼细看,瞳孔一缩,喘息急了几分。
那是长长的一条布,褐色的布料,上头拿银线绣了些万字不断头的花纹。银线上有斑驳暗黑的痕迹,看着像是腰带,可又比腰带要长。
他认得这个。这是婴儿绑在包被上的布绳子,长长的,捆住婴儿的双腿和双手用的。
“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带回的那个孩子。”卫常恩立在堂下,居高临下地问他,“不过两个月大,整日里只晓得吃和睡。根本不知自己已离了娘亲,进了鬼门关。”
“你可听见了?”她低声问道。
听见什么?秦福根浑身发冷。这个婴儿是他偷来的,那是他第一次做私活,谁晓得出了岔子。此事并无旁人知晓。这妇人怎会晓得?
“你可听见他的哭声?吵吵嚷嚷的,全不消停。”
秦福根脑海中想起了那震天响的哭声。那娃太吵了,一声又一声,哭得他脑仁疼。
“你嫌烦,怕他引来旁人。扯了他身上的包被,兜头将他盖得严严实实。”卫常恩忍着怒意,“那你可看清了?”
看清什么?
“看清那包被底下奋力扭动的身子,看清他青白死灰紧闭的双眼?!”
大堂寂静,只余雨声簌簌打在瓦上。有风自廊下穿行,撞在年久失修泛黄的窗纸上,发出轻微似女子呜咽的声音。
看着眼前那堆叠在地上,蜿蜒如蛇像要挣扎着扑过来的绑绳,秦福根脸色惨白、思绪狂乱,回忆里的画面陡然狰狞起来。他眼前分明看见了那丢在炼丹房地上的婴儿,青白泛紫的脸,毫无生气的模样。
“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他头疼欲裂,瑟缩着跪行退了一步。
卫常恩冷冷地看着他:“是不是像你之后拐来的幼儿那般,将他扔进了烧得通红的炉灶?”
仿佛有热烫的火扑面而来,烧的他遍体焦灼,汗如雨下。汗滴遇着春夜一阵阵的穿堂风,阴冷冷的,爬遍了全身。
不,他不是故意的,那是意外。那是意外。
“你瞧。”卫常恩朝着外头素手一指,刻意放轻了声音,“他们就在那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