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尾声
高考结束当晚,暴雨如注,城市霓虹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震耳欲聋的音乐从ktv包间里倾泻而出,混合着少年们宣泄般的尖叫和嬉闹。庆祝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油脂,浮在表面,底下暗流涌动。柏朝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手里捏着一罐没怎么喝的冰啤酒,罐身沁出的水珠冰得她指尖发麻。
叙春阳就在对面,被几个男生围着灌酒。他脸上挂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像一张勉强贴合的面具。他的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一次次地、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却又无比脆痛的专注。每一次视线相撞,都像有无形的针狠狠扎进两人心口,又涩又疼。
她看到他喉结滚动,灌下又一杯澄黄的液体,像是要借此浇灭什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个男生醉醺醺地起哄,推着他往点唱机那边走,嚷嚷着让他唱一首。叙春阳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视线却依旧胶着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慌的绝望。
前奏响起,是一首很老的情歌,旋律哀婉缠绵,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他拿起麦克风,手指收紧。开口的第一句,声音就是哑的,像粗糙的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音符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
他唱得并不好,甚至有些走调。但他唱得极其认真,眼睛死死地盯着阴影里的她,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听众。歌词里的承诺与厮守,失去与痛悔,从他嘶哑的喉咙里挤出来,变成最残忍的凌迟,一刀一刀,剐着两个人的心。
包间里的喧闹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诡异而令人窒息的气氛。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探究和不安。
柏朝再也无法忍受。那歌声像一只冰冷的手,探进她的胸腔,攥住了她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用力揉捏。酸涩和痛苦汹涌而上,呛得她无法呼吸。她猛地站起身,撞开了身边一个正在摇骰子的人,踉跄着冲出了包间门,像逃离一场令人窒息的梦魇。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打透了她的薄衫。她漫无目的地冲进雨幕,身后隐约传来包间门再次被撞开的声响,以及叙春阳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呼喊:“柏朝——!”
她跑得更快,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眼泪模糊了视线。高跟鞋踩在积水里,溅起冰冷的水花。
刺耳的刹车声,尖锐得撕裂雨幕,穿透耳膜。
紧接着,是沉闷到令人灵魂出窍的撞击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雨声、霓虹灯的闪烁、远处模糊的喧嚣……一切感官接收到的信息都变成了慢动作,失真,扭曲。
柏朝猛地停住脚步,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身。
世界在她眼前碎裂成千万片。
马路中央,刺目的车灯像巨兽冰冷残酷的眼睛,穿透雨帘。叙春阳倒在那里,身下漫开一片深色的、迅速被雨水稀释却依旧刺目的红。那红,比他曾经送她的任何一样东西都要鲜艳,都要灼痛她的眼睛。
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罐她没喝完的冰啤酒。拉环甚至还没完全扯开。
他看到她转身,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对她笑一下,却只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沫,顺着下颌滑落,滴在冰冷的雨水中。
柏朝像被钉死在原地,血液瞬间冻结,四肢百骸透出比雨水更刺骨的寒意。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绝望的抽气声。
他看着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擡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朝她的方向,微微伸了伸指尖。
一个未完成的、渴望触碰的姿态。
然后,那只手猛地垂落,砸进冰冷的积水里,溅起一小片绝望的水花。他眼底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了。
世界的声音如同潮水般猛地倒灌回来——尖锐的警笛声、人群的惊呼声、雨水哗啦声……巨大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如同迟来的海啸,终于狠狠撞碎了柏朝的胸腔。
她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尖叫,猛地扑了过去,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雨水中,膝盖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颤抖着,想要抱起他,却不敢触碰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布满伤痕的身体。她的手悬在半空,沾满了冰冷的雨水和他温热的血。
“叙春阳……叙春阳……”她一遍遍地、徒劳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混合着绝望的哽咽和雨水的咸涩,“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她终于崩溃地伏在他冰冷的胸前,嚎啕大哭,像一只失去一切幼崽的母兽,发出的悲鸣撕裂了沉沉雨夜。雨水混合着她的泪水和他的血,在地上蜿蜒成一片触目惊心的、冰冷黏腻的沼泽。
救护车刺耳的声音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光切割着雨幕,像一场荒诞冰冷的默剧。
有人试图将她拉开,她死死抓着叙春阳早已冰冷僵硬的手指,指甲掐进他毫无反应的皮肤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和抗拒。
最终,她还是被强行拖开了。眼睁睁看着那具盖上了白布的担架,被迅速擡上车,车门关上,隔绝了所有光线和希望。
雨,还在下。冰冷,无情,冲刷着地面上残留的血迹,却冲不散那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也冲不散那浸透了每一寸空气的、绝望的酸涩。
柏朝瘫坐在冰冷的雨水中,浑身湿透,失魂落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从他掌心滑落的、冰冷的、没喝完的啤酒罐。拉环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掌心,渗出的血珠混着雨水,沿着罐身滑落,留下蜿蜒的、淡粉色的痕迹。
一场盛大而喧嚣的庆祝,最终以最暴虐、最彻底的方式,落幕了。
他死在了她转身之后。
死在了试图追上她的雨夜里。
死在了……他们刚刚勉强触碰到一点虚幻未来的,下一秒。
留下的,只有漫无边际的、冰冷的雨水,和一个被彻底摧毁、永远困在那一刻噩梦里的她。
酸涩吗?
不。
是碾碎灵魂后,连酸涩都感觉不到的,永恒的、冰冷的虚无。
医院手术室外,凌晨。
荧光灯管发出单调冰冷的嗡鸣,将走廊照得一片惨白,墙壁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浸泡过消毒水的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来苏水味道,底下隐隐约约缠绕着一丝……铁锈般的甜腥气。那气味无孔不入,钻入鼻腔,黏附在喉咙深处,令人作呕。
柏朝蜷缩在走廊冰凉的塑料排椅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一阵紧似一阵,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持续的咯咯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湿透后又被体温半烘干的校服,布料僵硬冰冷地摩擦着皮肤,但她毫无所觉。眼睛干涩得发痛,死死盯着手术室上方那盏灼目的、猩红色的“手术中”灯牌,眼球像是被那红光钉住了,一眨不眨。
那红光,像一只冷酷的、充满嘲弄意味的眼睛,凝视着走廊上所有被绝望浸透的人。
脚步声杂乱地响起,由远及近,带着一路奔波的仓惶和沉重,猛地撞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柏朝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是叙博城。他显然是从某个紧急场合匆匆赶来,西装外套胡乱搭在手臂上,领带扯松了,额发被雨水打湿,几缕黏在布满红血丝的额角。他脸色是一种骇人的灰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但那双和叙春阳极为相似的眼睛里,却强行压抑着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镇定。他身后跟着一对中年男女——叙春阳的父母。妇人几乎是被丈夫半搀半抱着,脸上毫无血色,眼泪无声地疯狂流淌,身体软得像是随时会瘫倒下去,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动物般的哀鸣。男人的眼眶通红,下颌绷得死紧,搀扶着妻子的手背青筋暴起,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踩在刀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