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尾声
叙春阳下葬当日,柏朝卧室。
阳光透过紧闭的米白色百叶窗,被切割成一条条狭窄的光带,斜斜地打在深色木地板上,像监狱栅栏的投影,明亮得刺眼,却毫无温度。空气凝滞,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带里无声翻滚,像一场缓慢的、永无止境的落雪。
窗外的世界被过滤得模糊不清,只有偶尔几声遥远的、被窗户削弱了的汽车鸣笛,证明时间仍在流动。
柏朝坐在床沿,背对着窗户。身上穿着一套干净柔软的棉质家居服,是柏盛今早硬塞给她的,替换下了那身沾染了雨水、泪水和他最后气息的校服。头发也被仔细梳理过,妥帖地垂在肩后。
但她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精心擦拭、摆正,却彻底失了魂灵的瓷偶。
她的目光落在对面空无一物的白墙上,瞳孔涣散,没有焦点。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敏锐到近乎残忍。她能听到楼下厨房里,母亲刻意放轻的、清洗碗碟时瓷器碰撞的细微声响,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绷紧的、小心翼翼的压抑。能听到父亲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的脚步声,沉重,焦灼,每一步都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然后,她听到了引擎声。
不是普通的汽车驶过。是更低沉、更缓慢的……车队的声音。由远及近,轮胎碾过门前那条不太平整的柏油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滚动声。一辆,两辆……她无法准确分辨数量,但那缓慢而庄重的节奏,像沉重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击在她完全静止的心口上。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了。全身的血液似乎也在这一刻凝固。
她听到了。清楚地听到了。
那车队,就在窗外,就在楼下,缓慢地、不容置疑地、经过了。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些黑色的、光洁的车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想象其中某一辆……后面拖着什么。
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软肉,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紫色的痕印,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楼下的脚步声和碗碟声也瞬间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只剩下那支沉默的、缓慢行进的车队发出的低沉轰鸣,像命运的齿轮,无情地碾过她的听觉,碾过她苟延残喘的意识。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那引擎声终于渐渐远去,微弱,最终彻底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世界重新恢复死寂。
比之前更死,更空。
楼下传来母亲极力压抑的、却最终还是漏出来的一声破碎的抽泣,像一根针,刺破了这虚假的平静。紧接着是父亲压低嗓音的、急促的安抚。
柏朝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他走了。
真的走了。
乘着那低沉轰鸣的引擎声,在她完全清醒的、被囚禁的感知里,缓慢地、公开地、又彻底私密地,从她的世界里,被运走了。运向一个她永远无法被告知、也无法企及的角落。
没有告别。没有最后的容颜。甚至没有一块可以让她刻下名字、寄托那无处可去的疯狂思念的冰冷石头。
她至今都不知道他埋在哪里。
以后,也不会知道。
柏盛以为锁住她的人,就能锁住她的伤心。
他不知道,他锁住的,是一个永恒的、无声的、连痛哭和凭吊都被剥夺的刑场。
阳光依旧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冰冷的栅栏。
她坐在光里,却仿佛置身于一个永无天日的、透明的坟墓之中。
酸涩吗?
不。
是连酸涩都彻底风干后,剩下的、永恒的、无声的荒芜。
是活着,却已被彻底埋葬。连墓碑的方向,都无人告知。
深夜,卧室。
手机屏幕的光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光源,一片冰冷的、幽幽的蓝白色,像一小块被切割下来的、永不天明的午夜,灼痛着柏朝干涩发胀的眼球。电量标志猩红地闪烁着,发出低电量警告,像一个垂死之人心口微弱而不祥的悸动。
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着。冰冷的屏幕玻璃反射出她模糊扭曲的倒影,一张被泪水反复冲刷、只剩下麻木空洞的脸。
聊天框的最顶端,还是那个她偷偷设置的、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备注——“a”。后面那个星星符号,是她某个深夜,抱着手机傻笑时加上去的,觉得他就像她灰扑扑生活里唯一的光。现在看去,像一个冰冷又恶毒的嘲讽。
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出事那天下午。她发过去的,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晚上聚餐真要去啊?】。他隔了十几分钟才回,是一个咧嘴笑的柴犬表情包,下面跟着一句:【去呗,考完了不得疯一下?等我。】
等我。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此刻正正地插在她的心口,缓慢地旋转,煅烧着早已焦糊的血肉。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卧室里沉闷的、带着灰尘味道的凉意,呛得她喉咙发紧。指尖终于落下,极其缓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输入框里敲击。
「今天天气好像回暖了一点,但风还是很大。你那边呢?」
她按下发送键。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即刻响起——【消息未送达】。那个冰冷的、灰色的感叹号,像一枚审判的印章,狠狠烙在那行徒劳的文字后面。
她看着那个感叹号,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又打下一行。
「我哥今天炖了汤,放了好多香菇,就是你上次说闻着很香的那种。我喝了两碗。」
发送。【消息未送达】。灰色感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