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赵无恤看不清楚人,他的眼睛已经被血汗所模糊,他从马背上掉落下来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长刀,嘴里喊着:“走!快走!阿音快走!”
军医看着仿佛一个血人的少年,手指发抖的撕开少年的衣服,多处刀伤深到见骨,一边止血一边对徒弟叫道,快,快,拿吊命的来,其他先不要,先拿参片……看着浑身冒血,微微抽搐的少年,军医叹气皱眉的对站在一旁赵氏宗主道:“无恤公子、恐、恐怕是……”
灯火的烛光将少年的黑影子照射在墙壁上,少年忽然浑身抽搐一下,牙缝里嵌着血,忽然睁开赤红的眼睛,喃喃道:“不能死,还有阿音,不能死,我不能死,我死了,谁来保护阿音……”
忽然一名少女冲进来,拉着少年满是血污的手,哭泣道:“无恤,我是阿音,无恤……”少女白净的手也被染成了一片血色。
少年竟然仿佛清醒了过来,眼睛微微睁开一线,军医见了,嘱咐少女跟他多多说话,保持他的清醒。
少女哭得泣不成声,只是攥着少年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然而想到军医的交代,她擦了擦眼泪模糊的双眼,手上的血沾染到脸上,她说,我的弟弟无恤,是所有兄弟中最英勇善战的一个,然而却最怕打雷,她说明明最贪玩练武的时候却最勤快,她细细的说着他小时候的趣事,说他小时候比她矮,说他小时候脾气古怪讨人厌,说他讨厌什么喜欢什么,晶莹的泪珠儿一颗一颗的至腮边落下。
晋阳赵氏和邯郸赵氏的内斗最后以晋阳赵氏为胜,然而晋阳赵氏元气大伤,后多年受制于其他氏族。
……
薛善退烧后便回到总统府,他已经知道他的病,拉着严怀音的手平静道:“我先去国外,你和孩子好好的等着我回来。”
千年前,赵无恤为了赢音活了下来,千年后,袁无恤同样可以为了严怀音活下来。
严怀音从听到那个噩耗后,一直是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后来又听袁绍仪说薛善从小性子倔就,只怕不会愿意出国治疗,这会听他主动提起,顿时打起精神,握住他的手,开口道:“我还以为……我陪你一起去。”
他伸手抚摸上她的脸颊,手指抚平她紧皱的眉心,朝她安抚一笑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的身子不适合长途跋涉。”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衣服兜里摸出一样东西,握住她的手替她戴了上去,严怀音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眼睛又有些湿润。
是那日她故意掉落在那个房间的结婚戒指,是为了给他留下线索,他到底找到了。
大姐袁绍仪带着三姐袁泽敏来看薛善的时候,薛善对他两位姐姐道:“我想去国外治疗。”
大姐袁绍仪顿时高兴的点头,“医生说越快越好,我马上安排,后天就出发。我跟你三姐都打听清楚了,法国有一个医学博士对人脑部研究这一块非常先进。”
三姐袁泽敏眼眶发红,不住点头欣慰道:“还好不像二姐那么倔。”
后日就要走,没有时间了,额头微微有些胀痛,薛善忍痛开了台灯,坐在桌前写东西。
怀信:
十年分袂,江山破碎,吾与弟皆知,救亡图存,唯有复归于联合战线。吾竭力奔走,秘密联系,暗中准备,希望建宁当局改变其对外对内方针,目前虽有端倪,然姐夫顽固,大端仍旧不变,甚难于真正之联合抗敌,吾猜姐夫恐虑日后天下后世之人聚而称曰,亡华夏着王振鹭也,遭千秋之辱骂,故联合事宜,还须努力,然而姐夫已然怀疑兄,且万万未曾想到,大事未成,吾竟患上脑疾,急需国外治疗,然而敌国咄咄逼人,早有计谋,今之大计,退则亡,抗则存,自相煎艾则亡,举国奋战则存,望弟能说服令兄,彼等之心与吾人之心并无二致,亟欲停止自杀之内战。吾因病即将远洋,今将吾与吾二姐手上之军事力量,全托付于弟,近几年之布局也详细告之,望弟早日完成吾等之信仰。寇深祸亟,言重心危,此去一别,只怕遥遥无期,望弟保重,静候佳音!
薛非相
1933年秋薛善又用一张纸写了近几年的部署计划,刚落笔,严怀音便端着牛奶走进房间,看见薛善背对着他在桌前写着什么,她伸手啪地一下打开电灯,走过去皱眉道:“台灯太昏暗,对眼睛不好,而且医生让你不要费神,多休息。”
严怀音将手里的牛奶递给他。
薛善微微皱眉,他一向不喜欢喝牛奶,“这……”瞧见他太太的眼神,只得端起来一口喝了下去。
严怀音不由有些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给你送毒药呢。”
她接过他手里的空杯子,见他将桌上的几页信纸折好放进信封里,又将两枚私章一起装进去,封好装进一个黑色绒布袋子里,大概知道他在做什么,只看了看表,问道:“你的事……做完了吗?”
薛善收好黑袋子,笑着点头,“好了。”
严怀音看着他轮廓深邃的脸,黝黑的眼珠,想到他的病,心中郁结难过又起,忍不住暗叹了一口气,转开眼,瞧见桌上放着的无线电,伸手拧开。
无线电来传来昆曲悠扬婉转的曲笛声,山河一统皇唐,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声音苍劲雄沉,以情带腔。
薛善手指敲打着桌面,轻轻跟哼唱了两句,知道严怀音不懂,跟她解释道:“这是《长生殿》定情那段,听这声音,只怕是俞大师那个关门弟子,倒真是名副其实。”
严怀音看了看手表,也不管薛善正听得兴趣,伸手关掉了无线电。
薛善抬眼有些不高兴的看向她。
她挑眉点了点手表,“十点过了,该睡觉了。”
薛善无奈的摇头笑了一下,见她转身要出去,拉住她,她回眸,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不要跟我去国外,我有东西需要你亲自帮我带去华亭。”
他知道她性子倔强,说不让她去她定会不听。
严怀音嘴巴才微微一张,他已经抬手压住她的唇,低声道:“昨日我说漏了嘴,姐夫已经怀疑我了,不过没有昨天那句话,我最近动作太大,只怕他也已经怀疑了的,我要是在派人传什么消息出去,肯定会被他拦截下来,我走后,你以探母为由回华亭,将东西亲自交到他手中,然后再回建宁,外面太乱,有我大姐和三姐照顾你,我才放心。”
严怀音凝视着他的双眼:“交给谁?”
他凑到她耳边说,她怕他是故意支走她,见他说得这样正式、严肃和谨慎,心中虽然不愿,到底勉强答应下来。
两人洗漱好后,关灯上床休息,严怀音看着窗外的月色,有些失眠,翻来覆去的几次,听见旁边有动静,她转过身来抱歉道:“吵到你了?”
薛善凑上来抱住她,手掌覆盖在她的小腹上,温热的手缓缓抚摸着,好像在抚摸着肚子里面那个还没有意识的小生命,一种异样强烈的情绪爬上她的心头,她偏头望进他的眼里,她的手忍不住抚摸上他的脸,指尖从他的眉骨处一点一点的抚摸到鼻梁,鼻尖再到嘴唇,她轻声念叨:“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这是洞房那日他问的那句卿对我何意,她给出的答案。
他眼里翻滚汹涌的情愫被压在眼底,如墨的眼珠更加浓郁,怔怔的望着她,良久,才开口说了一句:“等我回来,我给你画眉。”
呵地一声,她被他这一句忽然给弄笑了。
两日后,薛善夫妻俩同时从建宁出发,薛善乘坐专机飞往国外,飞机飞的不是现代的航线,而是走的驼峰航线,几乎是飞了大半个地球才到达法国巴黎。
这边严怀音乘坐专车到了华亭,当她将薛善给她的东西亲自交到林蕴生手中,林蕴生打开来看了一眼后,对方一向英俊内敛的脸庞出现了动容的神色,这人思维之缜密部署之精湛,简直堪比古代谋臣,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对她道:“我太太总说,胜利只会属于我们,我想,她的自信是正确的。”
严怀音要转身离开,林蕴生叫住她,“那日你被他们带走,他为了找到你,两天两夜没合眼。”
她微微一怔,初冬的天气寒风呼呼的朝她吹过来,她下意识拢了拢大衣。
林蕴生道:“薛太太,日后有用得着林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严怀音抬起头道:“我只希望你能不负他所托。”
严怀音在华亭严公馆停了两日,袁绍仪便已经电报电话的来催了几次,严怀音以多陪母亲为由,没有回去建宁,过了几日,建宁那边袁绍仪传来消息,脑部专家戴维教授生病住院了,而这位教授有一个专门研究脑部的华人弟子,名叫庄森延,只是这位庄先生看见薛善后,却拒绝给他看病。
佛家常说因果轮回,人生际遇可不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