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娘景云氏本生了标致俏丽的摸样儿,为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初嫁与景如山时亦曾恩爱非常,景如山道:“吾妻持家有道,善解人意,此生足矣。”那段日子勾勒出景云氏一生最美的回忆,午夜梦回时还会漾起甜蜜的笑。然而好景不长,景如山随军出征数月未归,书信未来半封,而立下大功的那日便注定了景云氏一生的悲剧。
兮奴,蛮族而来的女子,那样的倔强不逊,那样的冷艳夺目,成了景云氏与景如山之间永远的沟壑,也成了那名中同样带有“兮”字,命运坎坷的女子一生的梦魇。
当凤兮跟景叔冲出房门,正见到瘫坐在地上的景云氏。不惑之年却已满头华发,身子瘦小弱不禁风,粗糙颤抖的手指形同枯槁,呈现半褐色的皮肤皱褶着、萎缩着,她颓废的在那儿一动不动,双目无神的盯着一处,眼下深深凹陷透着青紫色,干裂的唇,污秽不堪的素衣,人还活着身上已散发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腐味。
凤兮不敢置信这就是平日中气十足,任她怎么气都气不死的大娘。现在的景云氏即便有良医良药伺候,也怕是回天乏术了。
“大娘?”凤兮慢慢走进,小心翼翼的生怕吓着了她。
景云氏恍若未觉,唇边挂着恍惚的笑,眼神呆滞的偏首,直到凤兮的绣鞋走进她的视线内,她才似懂非懂的蹙眉琢磨了半响,顺着浅色衣裙、深色貂皮斗篷、腰间玄色丝绦,一路往上瞧去,在触目凤兮五官的刹那犹豫了一瞬,下一刻却用大声尖叫宣泄了自己的恐惧。
“你走开!你走开!害死你的不是我!不是我!是你自己服毒的!”景云氏凄厉干哑的声儿听着瘆人,似是用了全身的力量去挣扎些什么。
凤兮一惊,那种来前窜起的不好预感更为强烈,她很怕听到呼之欲出的答案,却按耐不住内心的焦躁,只见她矮下身紧抓住景云氏的肩胛处急问:“你说的‘你’是谁!是不是我娘!”
景云氏泛了红血丝的眼中倒映出凤兮焦急的身影,眼尾蜿蜒的纹路因蓦然大张的双眼而极力撑开,嵌在这张充满了恐惧的脸上额外突出。凤兮瞧在眼里恨在心里,她始终怀疑娘亲去世的真相,虽然姨娘只以“郁郁而终”四字寥寥带过,但像是娘亲性子如此刚烈的女子,又怎会苦困于哀怨之中。娘亲是烈火,她的一生充满了不平、仇恨,巴不得将所有人都拉进地狱。一个这样的女子,在目的未达成前怎会求死?
景云氏不经意的叫嚷中透露了太多疑点,凤兮隐隐感觉这趟没有白来。
日渐西沉,已是傍晚,景云氏在大夫的施针下已逐渐冷静,缓缓恢复了神智。景叔放下了药就出去了,将这狭小的屋子留给二人。
景云氏呆靠在在床前,胸前轻揽着一面薄被,直直的看着凤兮,随着凤兮一勺一勺将药喂到她嘴边的动作,干涸的唇也微微翕动着。直到一碗药见了底,凤兮面无表情的将碗放到一旁,淡淡问道:“我从小就知道大娘不喜欢我,从你看我的眼神里,我就明白你恨我娘。这次大娘叫我回来也一定有话想说,如果是遗言的话我自会帮你办妥,如果是有关我娘的死……咱们倒不如开门见山的好。”
景云氏恍恍惚惚的瞧着她,口中喃喃自语“真像、真像”,这举动就想点燃火药的火引子,惹恼了凤兮。
“够了,我知道你们觉得我跟她很像。可我不觉得,兮奴是兮奴,我是我,她在世时没理过我,死后又留下一摊子麻烦,这么不负责任的人,我不觉得跟她有什么像的!”凤兮很烦躁,冲口而出的话语气不善,连娘亲这陌生的尊称都省了。
就像凤兮所说的这样,兮奴的一生造成了许多人的遗憾,凤兮就跟她一样生来性子刚烈,有时任性,有时狠辣,却有比兮奴更顽强的意志力,有种绝不向命运低头的韧劲儿,致使凤兮心中对兮奴又敬又恨,恨兮奴的放手不管,敬兮奴的敢爱敢恨。凤兮曾自问过,如果她是兮奴,会不会走一摸一样的路,作一摸一样的选择,答案未解——任何人都不是兮奴,都不能真真正正站在兮奴的立场上代表她,即便是兮奴自己也不敢肯定那些选择就是最正确。
景云氏笑了笑,好像早就料到凤兮的激动,但她说的话却出乎凤兮意料之外:“其实我跟你姨娘一样都很羡慕她,羡慕她的美,她的决,她的恨,甚至是她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
有几年,景云氏口中老对凤兮念叨着“你娘就是全天下最不守妇道的女人”,有一次被景如山听到了,夫妻俩大吵了一次……景云氏不想将丈夫越推越远,自那以后便再也没说过类似的话,但那句话已在凤兮年幼的心里却蒙上了阴影。凤兮虽小,却隐约意识到那不是一句好话,尤其配着景云氏狰狞的脸,愤恨的语气。
景云氏继续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我自己知道。那些药说是治病的,还不是让我多活几天多受受罪么。但有件事是你姨娘也不知道的,所以我就撑着这口气等你来,我要在临死之前让你明白一件事……”话到最后渐渐低沉,景云氏微弱的呼吸轻轻地划过凤兮耳边:“你,其实跟你兄长们一样,也不是景如山亲生的……”
再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更让凤兮震惊的了,她脑中“轰”的一声就剩下一片空白,耳廓传来嗡嗡声,心里的不安越蹿越高,瞬间填满所有空隙,再难容下别的想法。
景云氏咯咯咯咯笑了出来,透着凄凉,透着自嘲,她似疯似癫的说道:“景如山根本不能生,要不然怎么会让我们这些女人都喝绝孕药!他是欲盖弥彰,是变相的告诉世人,不是他不能生,是他不让我们生!哈哈哈哈……自欺欺人啊!”
凤兮的思绪一片混乱,喉咙中似是被什么东西卡主一般艰涩的发不出声,只能茫然的瞅着景云氏发疯,瞅着她亦真亦假的哭闹。
景云氏断断续续的道出往事:景如山年少受伤导致了下身某处经脉受损(输精管堵塞),看了多位大夫都毫无起色,虽日常起居与别的男人无异,即便最亲密之人也不会发现不妥,却已在子嗣上留下遗憾。于内,这事只有原配妻子景云氏知道,她也一早表明态度不会介意——直到兮奴的出现,才让这一切暗涌浮出水面,掀起了滔天巨浪。
兮奴的身孕来的不早不晚,恰恰是景如山收养三个孩子之后的那个月,令景云氏不得不怀疑景如山一早就知,这才声东击西,混淆视听,意在保护兮奴肚子里的野种。
景云氏问景如山那孩子生父是谁,景如山三番两次推脱兮奴乃故人之妻,可傻子也看得出景如山眼中的情意、怜惜。景云氏不傻不笨,当时心里就明白这个女人注定是要进门了,但这番认识却无法熄灭她对兮奴来历的好奇。
趁着景如山出门,景云氏几次造访了兮奴所住的小院,对着院里的摆放,对兮奴的起居习惯、口音等皆心里有了数,隐约猜出她的身份。几次试探与交手后,兮奴刻意透露腹中孩儿来自敌人将领。景云氏大惊失色,望着兮奴似有恶意的笑脸,极力将再次质问景如山的冲动按捺了,逐渐意识到兮奴将会是他夫妻二人间最大的障碍。
兮奴进门后的几个月,景如山又娶了几名女子,她们一一喝下了景如山安排的汤药,糊里糊涂的做了这场弥天大谎的参与者。
景云氏一次又一次的接过新人茶,嘴里叫着“妹妹”,心里笑着“可怜”,是对她们也是对自己。在这深宅大院中,所有人都以景云氏马首是瞻,只有兮奴跟她身边名叫小兮的丫头例外,众人畏惧景云氏,景云氏畏惧兮奴在景如山心里的地位,好在兮奴与任何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淡淡过着也相安无事。
凤兮出生的第二年,边疆捷报:景如山灭了蛮奴旁支一族,斩杀首领昊尤,将其头颅高挂于边城之上,扬奚朝之威,不日便可返京,届时加官进爵,前途不可限量。
景门内一片欢腾,景云氏却为此忧心忡忡。她明白景如山的私心——景如山始终对兮奴念念不忘前夫一事耿耿于怀,早就存了杀意伺机一绝后患,如今愿望成真了,他定是得意开怀。可景如山毕竟是个男人,他不懂女人一旦恨意深种将是世上任何力量都无法扭转的。
景云氏做主景门,在景如山出门的日子里极力维系各人间的平衡,她也曾萌生过幸灾乐祸将昊尤身首异处的事告诉兮奴,但最终为了景如山而揣着、掖着这个秘密,不准下人将消息透露进小院——但千算万算却独独没防着小兮。
当兮奴知道后,她的怨、她的恨一股脑爆发,瞬息使整个景门蒙上了阴霾……景如山的痛苦,小兮的痛快,景云氏的矛盾,兮奴的生不如死,四个人彼此折磨,互相凌迟。
又经过了几年纠缠不休的日子,兮奴最终饮下了景云氏送去的安神药,临死前还紧紧揪着小兮的手,将遗言留给这唯一的见证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属于我的故事虽然要结束了,可你的故事注定一辈子都开始不了,你注定一辈子要活在我的影子下,注定一辈子都做一个替代品!”
然而从小兮口中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有人害我,有人害我!你告诉景如山,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听到这,凤兮彻底惊住了,自指尖蔓延的凉意很快充斥四肢百骸。她搞清了来龙去脉,更明白在这场三个女人的较量是没有一个赢家的;景云氏一生自视过高,她赢得整个景门的尊重,却深深惧怕着兮奴;兮奴沦陷于爱恨交织中不能自拔,临死还要羞辱姨娘,不料却被姨娘借题发挥,用遗言之说暗示兮奴是被人害死,同时深深加重了景如山的愧疚以舒缓她自己痛苦。
景云氏又哭又笑,使劲的抓着凤兮的手哀求着:“你相信我,相信我!那碗药我试过的,根本没毒!一定是小兮,一定是她害死了你娘!你父亲一辈子也不愿原谅我……可我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那几年,景云氏就怕送去的饮食有半点差池,特别每样都亲自试过,确保万无一失。兮奴的死,对景云氏来说并无半分好处,不但与景如山之间再生嫌隙,还会让小兮等几个偏房有机会钻空子趁机拉下她的正室之位,因此她这正房坐的是战战兢兢,从不敢出半点纰漏。兮奴的死太过可疑,景云氏想不透除了小兮还能有谁有机会下手,尤其是小兮转述的遗言,太有针对性,也直接造成此二人多年的争斗。
“其实,兮奴也不是不疼你,她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毕竟是你的养父亲手杀了你的生父,她自己活在痛苦之中,又怎么忍心让你遭一样的罪。”景云氏眼神渐渐失了焦距,自言自语着:“死对于兮奴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起码好过我这个活死人……”
这日深夜,凤兮精神恍惚的回了王府,并没有当下询问姨娘那碗毒药的因由,如今细想已不觉得有知道的必要了——也许是姨娘下的,也许是大娘下的,也许是娘亲自己想了断尘缘,或是要趁此留下一个让所有人都不好过的谜?如果是以往,凤兮或许会认为是姨娘从中作梗,栽赃嫁祸,然而听完了故事的全部,她深刻肯定娘亲定是那种以己报复旁人的性子,说不准毒是她自己服下的,既害了大娘蒙上不白之冤,又让姨娘一辈子摆脱不了替代品的阴影,更让父亲遗憾终生罢。
但转念一想,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复杂难辩,究竟谁对谁错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养父亲手杀死了生父,霸占生母,可凤兮生不起半点恨意;她想,娘亲不愿亲自教导她,定是怕她也纠缠进这理不清理还乱的是是非非中,试问有谁能接受一个杀父仇人呢。娘亲用死淹没了这个秘密,让她这近二十年的岁月里只有对父亲的爱,没有恨,或许这也是一种关心。
想到这,凤兮在怅然间也感到了庆幸,庆幸自己不是娘亲,更不是大娘、姨娘。她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活法,也有自己将要面对的人生。
*
不过数日,朝堂上再起风波。事情的起因来自西属战报,由于近些年西属的士兵任意欺压边陲小国,沉溺于奢靡享乐,致使将领士卒之惰性愈来愈深,临上阵前已有不少逃兵,更何况西平王被生擒的消息一传出,西属大军表面声势壮大,内里早已溃不成军,不堪一击。夏允来信道,几日内已擒获逃兵数千,准问之下才知敌军除了先锋部队尚纪律严明外,其他各营皆人心惶惶,纷纷回乡外逃。
承奚王上奏道,此乃收复西属各地的大好良机,特以请命出征收复失地。奚云帝允了,命承奚王即刻出发,刻不容缓。
另一面,数名朝臣上奏求情有关荥皇后联络叛贼一事实乃一时糊涂,小惩大诫足以。更有朝臣道,此时严惩一国之母于国无益,只会加深各地民心不安,更影响于西属回归、北地重建等事。
奚云帝只道,荥皇后往日并无大错漏,既已知错遂幽禁数日,以儆效尤罢,然此事绝不容再犯,否则国法、家法伺候,概不容情。
丞相立刻回道,荥皇后乃天下女子之典范,本该母仪天下,此次误入歧途虽非有意为之,却也应该引以为戒。
这番重罪轻判算是缓和了帝、相之间的剑拔弩张,两方又说了些场面话,各退一步,也算是互相留了个台阶,再次还了朝堂一个平和的表象。
谈辛之帅军出征数日后,景门传来了丧报:景云氏终于咽下此生的最后一口气。
德兮夫人出面大办丧事,所有曾跟随过景如山的将领皆前来观礼,一面是再见老夫人最后一眼,也是给承奚王府一个薄面。德兮夫人以景如山亲女之身份,以承奚王妃之身份与前来将领一一见礼,私下寥寥数语表明立场,趁机取得这些形同散沙之人的信任,以期后事可用。
而后,德兮夫人将景叔接进王府颐养天年,又因一时分身乏术只能托人带了口信进宫,意在请景太妃安心养胎,切勿因旁事影响心境,且白事、红事冲撞不详,太妃祭拜可稍后再办,请勿在宫中大兴法事,以免遭人话柄。